鬼死为聻(第2/3页)

俗好于门上画虎头,书“聻”字,谓阴刀鬼名,可息疫疠也。予读“旧汉仪”,说傩逐疫鬼,又立桃人、苇索、沧耳、虎等。聻为合“沧耳”也。

这里说的“旧汉仪”不知具体指何种汉仪,但所引与东汉末年蔡邕的《独断》很类似,《独断》云:“赤丸五谷,播洒之,以除疾殃。已而立桃人、苇索、儋牙、虎、神荼郁垒以执之。”很明显,段氏所说的“沧耳”在这里写作“儋牙”,字形相近,当有一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它们已经合文为“聻”,做了“阴刀鬼”的一种。

阴刀鬼一词仅见于此,很难讲通,所以有的书如《广博物志》就改为“司刀鬼”,《渊鉴类函》则以诸兵器都有神灵之说,更改为“司刀神”(其实本有“刀神”,其名甚怪,叫“脱光”)。但我怀疑这“阴刀鬼”也可能是“阴司鬼”之误。如果聻是阴司之鬼,也就是管鬼的鬼,自然就要为群鬼所惧怕。但是有一点需要说明,这里的“沧耳”或“儋牙”所捉的鬼是疫鬼、邪鬼,而不是我们要说的人死后的鬼魂。

另一种对“聻”的解释见于唐人张读的《宣室志》:

河东人冯渐,初以明经入仕,后弃官。有道士李君善视鬼,授术于冯渐。大历中,有博陵崔公,与李君为僚。李君寓书于崔曰:“当今制鬼,无过渐耳。”是时朝士咸知渐有神术,往往道其名。后长安中人率以“渐”字题其门者,盖用此也。

按依此说,“渐”是指术士冯渐之名,“耳”则为语辞,“无过渐耳”,意思就是“如今治鬼之人,没有能超过冯渐的了”。不料是写字的人潦草或是看字的人马虎,这“渐耳”二字就因连书而误认为“聻”字了。此说虽然有趣,但却不大令人信服。但不管是笔误还是合文,术士们觉得用上这样一个字书中从未见过的怪字,既然能唬人,吓鬼的功效也就多了几分吧。至于这聻从吓鬼的“阴司鬼”变成了祟鬼的东西,进而成了“鬼死为聻”,其转换的细节虽然不得而知,但出于术士的创造应该是不错的。

可是鸦鸣国的空地也有填满的时候,那时又该如何呢?也不要紧,我们有辩证法:“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绝。”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还可以成为别的什么东西,也是层出不穷的。但是古人还没有无聊到为聻的居住空间发愁的地步,所以也就到聻为止了。

但是这种“层出不穷”的理论留下一个大话柄,自人而下如果是无穷无尽,那么自人而上呢?所以难免就会有人要问:人死为鬼,可是人又是什么东西死了变来的呢?而“那个东西”又是什么东西……以善辩闻名的稷下先生田巴告诫弟子禽滑釐:“禽大,禽大,你没事少到外面溜达!”就是怕他碰到这种刨根问底的人,带回这种刁钻古怪的问题。

但缠夹二先生即使不找上门来,有些问题也是不应该回避的。譬如有人问:“你虽然说到了鬼魂的自然减员,却忽视了他们的自然增员。难道冥界的男女都做了绝育手术了吗?”这问题提得就很合情理,而且确实有很权威的材料做证明,鬼魂是有生育能力的。最典型的自然要属《聊斋》中的《湘裙》一篇了。晏家的老大三十多岁死了,不久妻子也跟着到了阴世,两口子在那里过得很滋润,只是感到膝下无儿的凄凉,晏老大便在阴间娶了个小妾,居然结了珠胎,连生了两个儿子。而且这不是孤证,周作人先生有《鬼的生长》一文,记他在旧书摊上得到《乩坛日记》一编,全是人与鬼在乩坛上的对话记录,其中抄录有一段云:

十九日,问杏儿:“寿春叔祖现在否?”曰:“死。”“死几年矣?”曰:“三年。”“死后亦用棺木葬乎?”曰:“用。”至此始知鬼亦死。古人谓鬼死曰聻,信有之,盖阴间所产者即聻所投也。

谈“鬼死为聻”,这是陈词滥调了,新奇的则是“阴间所产者即聻所投”,阴间所产,就是鬼男女生的鬼儿子,那鬼儿子则是聻投胎的结果。这位到乩坛开讲座的鬼魂堪称搞宣传的人才,他能把两种难于并用的鬼系统缠夹到一起。在“人-鬼”之间,他用的是中国模式,人死为鬼,鬼却不再轮回,而在“鬼-聻”之间,他却用了西来的模式,鬼死为聻,聻又转世为鬼。真是中学西学交替为体用了。而且不止如此,据这《乩坛日记》所说,人是十月怀胎,而鬼是三月即产,一年可以坐三四次月子,且绝无超生之限。于是麻烦就来了,一方面是用中国的理论不让鬼魂投生为人,一方面却用西方的理论把聻引渡到鬼界,那结果是,人间和聻界从两方面向冥界挤压,冥界的户口真有爆炸的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