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的幽默(第3/3页)

掩骼埋胔,自是仁者之事,但也有时要惹麻烦。俞樾《右台仙馆笔记》卷五记浙江杭州附近临平镇一事,乡间一农夫割草于野,见一髑髅,悯其暴露,掘地而埋之。他自以为做了一件善事,不料回家就打起摆子,有鬼附体而言曰:“我在旷野甚乐,汝乃埋我土中,闷不可耐,必杀汝!”最后这位大好人只得祭以酒食,又焚了无数纸钱,才把这混账行子打发走。

话扯远了,还回到那低俗的老题目“撒尿”上来,须知此类故事发生在不止一地,自首善的京师畿辅,文明昌盛的江南,乃至边远的西陲,真是王化所被,无远不届,堪称是万里同风了。但那大同中的小异,却让人能发现各地不同的人情鬼趣(那当然是属于故事编造者的),所以搜集起来,也应有些民俗学的价值吧。我因为桑梓之情,曾特意翻书寻找敝乡中的此类故事,却因为阅书有限,结果极为失望,空余敝乡愧不如人的失落之憾。职此之故,对意外发现的同类故事总有些爱莫能舍,殷殷献芹,以期能遇到同癖的读者。

这是清人陆长春《香饮楼宾谈》卷下的一篇,事情发生在商业发达的广州了。一位乡下人带着把雨伞进城,一时内急,见道旁有一髑髅,便也演起何参军的故伎,同时又学着那位常熟恶汉,戏问:“味佳乎?”那髑髅张口应之曰:“佳!”乡人大恐,持伞而奔,不料身后就如同有人紧追着,一股劲地叫着“佳佳佳”。乡人躲入城隍庙,鬼物自不敢入。过了很久,他估摸着那位佳佳者已经离去,可是刚出庙门,佳佳声即追了上来。广州的乡下人都是未来的企业家,自然是很聪明的,便心生“金蝉脱壳”之计,跑到一个店铺中买东西。价钱谈好了,却说忘记带钱,留下雨伞为质,说等我取了钱再来。他出了店门,撒脚就跑,那佳佳鬼果然不再追来。店铺的伙计等到天黑也不见那乡人回来,只好关门,可是这晚上店里就闹起鬼来。那佳佳鬼却不再叫佳佳,只附到人身上论理:“他凭什么往我嘴里乱尿?他人走了,伞却留在你店里,我就找你算账!”伙计和他理论半天,看出也是个把抵押物视为信用根本的商界精灵,只好设酒肴,焚纸钱,又请来几个和尚念经,才把这位鬼爷送走。(袁枚《子不语》卷八“鬼乖乖”与此篇相类。)

最后一个故事更是不得不说了,因为故事虽然见于乐钧的《耳食录》,却是画鬼的大名人罗聘所述,而发生的地点则是捣鬼的大伟人韦小宝的故里扬州。

扬州城外的野地里有很多髑髅,如果有人戏侮它们,往往重则被祟,轻则被骂,挨骂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被一个髑髅所骂,就要很感到晦气了。这天一个狂夫与几个朋友一起出城,朋友们就互相告诫,大家都不要惹这些髑髅。可是二百五就是二百五,这狂夫偏要逞能,朝着一个髑髅的嘴就撒将起来,嘴里还说着:“让我请你喝酒吧!”不想这位髑髅是个酒鬼,一听有酒喝,也不计较那亵慢之事了,便追着讨酒喝。狂夫知道躲不掉了,只好和朋友们回城,登上一家酒楼。那髑髅虽然没有跟着,所附的魂灵却早也上了楼。大家坐定,虚设一座,也摆上碗筷,是那位髑髅酒鬼的。大家每喝一杯,必朝着那虚空之处倒一杯,也不知给那髑髅灌了多少杯,那酒已经顺着楼板直流到楼下了。众人觉得也差不多了,便问道:“老哥醉了吧?”这髑髅却颇有樊将军的狗屠气概,应道:“死且不朽,卮酒安足辞哉!”这髑髅没完没了地喝,陪客有些顶不住,就都悄悄地溜走,只剩下那个狂夫难以脱身。最后他也托言如厕,到楼下柜台扔块银子就跑了。店小二听到楼上还有人在喊着要斟酒,上去一看,人影也没有,只听得虚空中不断吼着“拿酒来”,顿时吓得半死。

罗两峰爱把人世情态描摹入画,他这里讲的故事其实是借着髑髅骂酒鬼,在髑髅故事中也是别出心裁了。

只要有酒,死且不惧,灌上一泡尿算得了什么!这在那时或者可以称雄于酒界,但如果到了现在,恐怕就要瞠乎其后,不免有“后生可畏”之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