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的幽默(第2/3页)

常熟人孙君寿,性狞恶,好慢神虐鬼。一日与人游山,腹胀如厕。荒野中哪里有厕所,便走入荒坟中隐蔽之处,偏巧见有一髑髅在侧,就取过来蹲踞其上,竟是把人家的嘴当成马桶了。完事之后,这汉子尚觉意犹未尽,便冲着髑髅戏谑道:“汝食佳乎?”不料髑髅张口道:“佳!”这汉的胆量原来也平常,此时拉起裤子便逃,而那髑髅竟如皮球一般滚着追来,直追到一座拱桥上,髑髅因为滚不上去,只好退回。但此汉的报应才刚刚开始。他回到家中,面如死灰,接着便得了一个怪病,每日屙了屎,便手取吞之,还自呼道:“汝食佳乎?”就这样吃完了屙,屙完了吃,真应了个“自食其果”。他一直折腾了三天,可是这个“三天”不是给这汉子的有期惩罚的界限,而是他的死期。

凡人总应该有些仁者之心,你尽可不信鬼神,但也不必特意侮辱。像这个恶汉,他的侮慢鬼神其实是平日欺压良善的延伸,正如混账统治者掘人坟墓、侮人先辈是他们专制百姓的延伸一样,这又不是一般的“不信邪”而已了。所以如果仅是自食其粪,还算是“治病救人”,但此汉已经恶贯满盈,死了也就死了吧。

但话说回来,即便是我们“不信邪”,也没有必要特意用侮辱鬼神来表现一番吧。真的勇士对敌人的尸骸都保持着尊重,那种砸牌位、推泥胎、掘古坟的革命,冲着湖山大骂“土偶欺山,妖骸祸水”,即使不是虚张胆识,总是有些以个人意志强加于别人的。(至于把泥胎推下神座,为的是自己坐上去,那虽然好像是另外一类事,但其实正是水到渠成的结果。)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伤害的不是那些你认作虚无的神鬼,而是那些虔信鬼神的信徒的心。就说这髑髅吧,你固然可以看作是天地间的废物,但对那髑髅主人的子孙来说,却绝不甘心作如是观的。即便是天字号的大浑蛋,总不会把自己祖宗的头颅当作尿壶吧,但他却把别人的祖宗充当了那玩意儿,此时他会觉得无所谓,甚至觉得很开心;推己及人,这行为总不能不说是缺德。

而这种缺德的结果,就难免让自己祖宗的头颅做了别人,甚至就是自己的尿壶。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四所记一条,可以称得上这种“白色幽默”的极致了:一个很有些二百五的小子,也是戏溺于髑髅之口,那髑髅气愤地大叫着,跳起有一人高。这浑小子吓得往家里跑,却没想到髑髅率着一群野鬼打上门来。双方讲起和解条件,才知道那被溺的髑髅竟是这二混子的高祖母!老太太悯念子孙,不再计较,但这事乡里皆知,一提这家,肯定会挂上“往他祖奶奶嘴里撒尿的张家”,不然也就不会被纪晓岚载入野乘了。

这些污秽东西说多了令人不快,那就先穿插些别的东西。明人马愈所著的《马氏日抄》中有一段,是往髑髅嘴里放大蒜的。

御用监的太监来定,奉差率五六骑前往南海子。早晨出城,中午时已经到了羊房,他们就坐在大柳树下,取出随身所带的酒食用饭。来定用熟肉蘸着蒜泥吃得正欢,回头一瞥,见身旁有一髑髅,便在两片肉中夹上蒜泥,塞到髑髅口中。如果事情到此为止,算是推己及人,倒也无大妨碍,偏偏来定开了一句玩笑,问髑髅道:“辣否?”不料那髑髅应声答曰:“辣!”此后便连连呼辣不绝,就是把那肉从口中取出,那物还是不停地叫着。来定无法,赶快起身到南海子,可是往返之间,那呼辣之声始终在耳朵边响个不住,直到进了北京城,那才算得了消停。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来定进了家门就病倒,数日之后就死了。

这个髑髅是个惹不得的光棍,不识逗,一句玩笑话就翻目成仇。人不论贵贱善恶,混到髑髅的份儿上,看起来好似是“三大差别”全无了,但其实并不然,原来做人时的本性还延续着。所以对着陌生的髑髅,正如旅人乍到一处,逢人问事,先要观察一下对方是什么身份,以免一不小心就碰了瓷。这个阉货平时对朝廷上的“老先儿”都是嘻嘻哈哈惯了,万没想到栽在一个死鬼地痞头上。

清末人杨凤辉《南皋笔记》中也有同样的故事,那是个甘肃拉卜楞寺附近的少数民族髑髅,比北京城外的地棍要朴厚多多了。一位多事的客商,往髑髅嘴里塞了根海椒,随口问道:“克梗不克梗?”“克梗”是少数民族语“辣”的意思。谁想那髑髅应声道:“克梗克梗!”然后就是随你走到哪里,“克梗克梗”的声音总在这客商耳边响着。客商不胜其扰,便哀求道:“我只是开个玩笑,老兄总不能纠缠个没完啊。”这时就听有人说道:“我骸骨暴露,魂魄无归,悲风旷野,荒草空山,如果是仁者见之,总应该表示一下怜悯吧,可是你却拿我开玩笑!我就克梗克梗地永远跟上你了。”客商总算知趣,赶快跑回旷野,找到那只髑髅,掩埋停当,从此果然再听不到克梗之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