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还 乡

1

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自归国到任职东京帝国大学教授为止,一直以无任所公使的待遇闲居。在朝鲜的所作所为是他的大失策,所以他从不谈论。

竹添是幕府末期三大文人之一木下韡村的得意门生,据说十八九岁时就代师讲课,是当时第一流的汉文高手。幕府末期,他出仕熊本藩。该藩的“万里号”轮船损坏,需要到中国上海修复,但当时日本闭关锁国,同中国没有建立外交关系,不能正式出洋。竹添出主意,装作遇难,漂流到上海。他被派往上海,是因为能流畅地书写汉文。

“万里号”在上海浦东船坞维修时,竹添曾写了一首汉诗:

浦东维缆落潮时,

来往帆樯如织丝。

舟子无眠夜相警,

缘江辫发半偷儿。

太平天国战争刚刚平息,上海正处于穷困之中,人心惶惶。“辫发”指中国人,意思是说有一半儿人是盗贼,夜间不得不防范。

其后,竹添或作为汉学者,或作为政府官员,数次到过中国,看到落潮时的中国,那种“半偷儿”的观念似乎是无法从头脑中抹掉的。

竹添的门生松崎鹤雄写过一篇《竹添井井翁轶事》,有如下一节:

先生任朝鲜公使失败,辞去现职,后为无任所公使,长时间闭居在家。此事曾有所闻,唯不知其失败究竟,余尝问及先生,先生答曰:“吾实不明,但被袁世凯所败。”仅此一语,不做任何辩解。余深感先生态度之坦荡,以后不复问。

竹添只说“被袁世凯所败”,其实,失败的最大原因是他过于贪功。那年,竹添四十四岁,袁世凯只不过二十六岁。

某些史家责难竹添,说他完全没有考虑在朝鲜的中、日两国军队的兵力差别。竹添之所以不把兵力差别放在眼里,是因为他想抓住中法战争这一机会,更何况他从来就有“缘江辫发半偷儿”的蔑视,自然要过低估计清朝兵力。

其后数年,竹添对朝鲜事件的沉默,恐怕与金玉均在日本的厄运有关。金玉均等人那么信赖日本,而日本竟没有彻底保护他们。当朝鲜政府要求引渡金玉均时,日本政府为难万状,一会儿把他移到小笠原的父岛,一会儿把他移到北海道的札幌。金玉均后来终被刺客诱走,在上海殒命。

袁世凯也绝非一帆风顺,他从朝鲜宫廷清除了亲日势力,得意扬扬,但逃不脱清军内部的人事倾轧。提督吴兆有比袁世凯资深年高,在这次平乱中却被袁世凯掌握了主导权,他只有听命而已。他心想:这个黄口小儿……

如果袁世凯为人谦逊,或许能避免正面冲突。但是,他极不谦逊。年轻气盛,平素已是傲气凌人,平乱有功,就更加目中无人了。

叔父袁保龄每次写信都教导他:“要谦虚、自制。”同时写信给吴兆有:“袁世凯年幼无知,或惹仁弟不快,请勿介意,善为照拂……”

被金玉均杀害的亲清派人物同袁世凯情深意厚,他觉得应当给遗族以抚恤,便下令从军饷中支付。

军饷只限用于驻防军的直接开销,即粮食、武器弹药的补充等。用来抚恤他国要人的遗族,是不妥当的。吴兆有将此事报告李鸿章。

袁世凯没有别的财源,只有先挪用,以后再“做正开销”。

然而没等他上报申请,吴兆有便揭发了。不管有何打算,被告发后就构成公私不分、账目混乱的罪名。李鸿章下令:“所借钱款,着由个人偿还。”

袁世凯只好拿出私人财产。正当趾高气扬之时,这件事给他当头一棒。

“这就是过分逞能逞强的结果”,袁世凯自己得出结论。他终于明白了。袁保龄也在信中批评他:“你此次在朝鲜的功绩,举世瞩目,竟为吴某所算,乃‘阔’字之病。”

所谓“阔”字之病,即疏忽大意,或者说警惕性不高。

“甲申政变”之后,袁世凯成了“众矢之的”,敌方、我方一齐攻击他。吴兆有的暗算不过是挑错整人,还不为重,而敌人的箭矢来势凶猛,并涂满毒药。

日本方面强调,这次两国冲突的责任在清军指挥者身上。

“壬午军乱”时,日本人死了十几人;而“甲申政变”中,矶林大尉等四十多人死亡。竹添感到,自己发动这场政变死了这么多人,责任重大,于是使劲儿往袁世凯身上推。

竹添后来对自己的门生总保持沉默,但在回国之初,却向日本朝野人士辩驳,说:“此次诸事,皆因袁世凯不善。”

日本政府派遣外务大臣井上馨为赴朝特命全权大使,同朝鲜政府开始交涉。朝鲜方面的全权代表为金宏集。

次年(1885年)1月9日,日、朝两国之间达成如下协议:

第一,朝鲜国修国书致日本国,表明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