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侯甘居胯下(第2/2页)

汉家全胜于近畿,渐及于远邦,乃有吴楚七国之乱、淮南衡山之狱,衡其地望,皆楚地也。秦楚世仇、三户亡秦、楚汉鸿沟之余烬复燃。吴王诏“孤王六十许、幼孙十四皆从军,少于余、壮于孙者当从”,即秦昭襄王长平总动员令(丁男十五以上六十以下悉赴军前)翻版,“全民总体战”[17]告别演出。前此之封建战争不与野人,后此之帝位战争不与顺民。舍法国大革命至两次世界大战二百年外,人类无此倾国之战。[18]

历史终结后,“末人”甚少能维持历史理解力。清圣祖不信有长平事,清儒尤有“早摧函谷称西帝,何必鸿门杀沛公”之自作聪明,皆视周秦之变为后世寻常改朝换代,争位固位之技术高低而已。设若有朝一日,西欧文人高论“丘翁戴帅不知劫盟军,据柏林总理府,自为全欧领袖,划英法为行省,执着于衣锦还乡何为”,吾辈即知“历史终结”业已实现于全球。

历史之人视史后之人,如人视群蚁,轻蔑掺杂羡慕。生于游戏规则既定之世,舍个人时运穷通外,不知有他,腹未必实而心常虚,颇有混沌之福,毕生不解自由、抉择、责任之无限痛苦、无限孤独,其命运于出生之先,已由历史之人预断,虽有贤圣深谋,不过修正历史细节而已,远不及历史之人纵属无心过客,亦可以其“初始条件敏感性”“路径依赖”尽翻全棋。

吴楚拒汉,兵车之外,亦有思想之战。法出三晋,儒出邹鲁,道出南国,墨出殷宋,乡风宗风,百年不易。长安朝廷意识形态,以名法为内核,至武宣不改,相继以黄老、儒术、阴阳为缘饰。《淮南王书》则以道家为主,稍取儒墨为补缀,流衍之余,乃有末流拔宅升仙之说。

“清君侧”实质含义,即长安朝廷周天子化,复诸侯战国式自由,其时关东诸侯召游士、养游侠,原系小战国残余。“大决战”、“中国之命运”后卫战尘埃落定,此后虽有亲藩之乱,皆个人或集团争位,无涉“体制问题”,历史步入终结。[19]

秦政或“专制平等主义”可以废贵族,而不能无权贵。贵族者,以历史资源先于绝对君主制而存者,君主依赖性低于文人士大夫,可以杀专制之势。权贵者,宫廷恩幸,舍君恩无所恃,君主依赖性高于文人士大夫,天然倾向于以“君权原教旨主义”破坏文人士大夫“可持续君权节制主义”,国破家亡出此辈者十居七八。前现代国家,历史贵族早衰者,无不流于东方专制主义陷阱。华夏距此,通常不过半步之遥,而此半步端赖“无恒产者”儒生一再以“精神贵族”自任。

秦政夷有原则有形态之贵族反对者,实有利于无原则无形态流氓无产者。顺民免于列国诸侯征伐之苦,必受率土王臣“无所逃也”之苦。历史似有能量守恒定理,不容免费午餐存乎其间。

封建已废,以顺民专制主义为国本,流氓无产者与士大夫争国运,即“历史的选择”“历史必然性”化身。直至全球大春秋时代挟外力降临,始有重新选择机会。“我们通过选择我们的神明,来选择我们的命运。”

骰子尚未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