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禁果(第3/5页)

米开朗琪罗以禁欲、不安的态度看待性,这点具体呈现在他给孔迪维的一项建议中。他告诉这个弟子,“如果想长命百岁,就绝不要做这档事,不然也尽可能少做”。[6]他刻画《圣殇》中的圣母像时,心里就隐藏着这种禁欲观。雕像里做儿子的已是个大人,做母亲的却还如此年轻,因而引来批评。但米开朗琪罗若听到这样的批评,大概不会接受。他曾问孔迪维,“你难道不知道,处子之身的女人比非处子之身的女人更显青春?淫欲会改变处女的身体,而处女若从无淫念,连一丝丝淫念都没有,那青春还能更长久”。[7]

米开朗琪罗在这幅画右半边的夏娃身上,则无疑留下了淫欲的印记。在《堕落》中,夏娃年轻的胴体斜倚在石上,双颊红润,姿态撩人(有人说是米开朗琪罗笔下最美的女性人物之一[8])。但到了右边的场景,遭天使逐出伊甸园的夏娃,变成奇丑无比的老太婆,头发凌乱,皮皱背驼。她缩着身子,双手掩住胸脯,和亚当一起逃出伊甸园,亚当同时伸出双臂,欲抵挡天使挥来的长剑。

米开朗琪罗担心房事会削弱人的身心,可能是受了学者马尔西利奥·费奇诺(Marsilio Ficino)的影响。费奇诺写了篇论文,探讨性如何消耗元气,削弱脑力,导致消化和心脏功能出问题,有害于做学问之人。费奇诺是教会任命的牧师,潜心吃素,以禁欲、独身而著称。但他也与名叫乔凡尼·卡瓦尔坎特的男子谱出恋情(精神式而非肉体之爱),曾写给这位“我挚爱的乔凡尼甜心”许多情书。

米开朗琪罗对性的不安,有时与他自认具有的同性恋特质有关。但由于证据遗失或遭刻意湮灭,米开朗琪罗的性倾向究竟如何,无从研究。此外,同性恋大抵是近代的、后弗洛伊德的一种情欲经验,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用以了解该经验的用语,显然和我们所用的含意并不相同。[9]这些不同的文化实践和信念反映在新柏拉图主义的爱情观中,而米开朗琪罗通过圣马可学苑的教诲对此大概并不陌生。例如,费奇诺造了“柏拉图式爱情”这个新词,形容柏拉图《会饮篇》中所表述的男人与男孩之间心灵的相契。柏拉图在该著作中,颂扬这类结合是贞洁、知性之爱最极致的表现。如果说男女之爱纯粹基于肉欲,导致脑力和消化功能衰退,柏拉图式爱情,根据费奇诺的说法,则是“致力于让我们重返崇高的天顶”。[10]

从同是圣马可学苑出身的皮科·德拉·米兰多拉身上,我们知道文艺复兴时期上流人士的爱情生活是如何叫人难以捉摸。一四八六年,这位年方二十三岁、年轻英俊的伯爵,与税务员的妻子玛格莉塔私奔,逃离阿雷佐,成为轰动一时的丑闻,并引发械斗。数人因此丧命,皮科本人也受伤,随后被拖到地方行政官面前审问。最后,他不得不向那位税务员道歉,并立即归还玛格莉塔。这位作风大胆的年轻人随后搬到佛罗伦萨,结识男诗人贝尼维耶尼,两人形影不离,并以深情的十四行诗互诉衷情。尽管有这断袖之癖,皮科对萨伏纳罗拉的崇拜与支持却丝毫无损,有不少爱“脸上白净小伙子”、暗地搞着“不可告人之恶”者惨遭萨伏纳罗拉迫害。我们绝不能因此说皮科虚伪。皮科虽爱贝尼维耶尼,却明显不认为自己是鸡奸者,或者至少不是萨伏纳罗拉所公开斥责的那种鸡奸者。皮科和贝尼维耶尼最后如夫妻般同葬一墓,长眠于萨伏纳罗拉主持的圣马可修道院的院内教堂。

至于米开朗琪罗的同性恋,历来史家常把他和卡瓦里耶利之间的类似关系作为证据。卡瓦里耶利是罗马年轻贵族,米开朗琪罗约于一五三二年与他邂逅,继而深深着迷于他。但米开朗琪罗是只藏着爱意,还是与他发展到肉体关系,无从论断。他是否曾与哪个所爱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发展到肉体关系,也同样是个谜。[11]纵观一生,他似乎对女人不感兴趣,至少就情爱上来讲是如此。“女人非常不一样,根本就不讨人喜欢/如果她聪明而有男人味,那我当然要为她疯狂。”[12]米开朗琪罗在一首十四行诗里写道。

但他在波隆纳十四个月期间的一段插曲,说不定表明他对女人并非全然无动于心。某些替米开朗琪罗立传者深信,当时正在制作尤利乌斯青铜像的他,可能还抽出时间和一年轻女子谈恋爱。这段异性恋情的证据十分薄弱,只是一首十四行诗。这首诗写在一五○七年十二月他写给博纳罗托的一封信的草稿背后,是他三百多首十四行诗、爱情短诗中现存最早的作品之一。在这首诗中,米开朗琪罗颇为轻佻,想象自己是盖住少女额头的花冠,紧缚少女胸脯的连衣裙、环住少女腰部的腰带。[13]但即使他真的在制作这尊青铜巨像时还有时间谈恋爱,从诗中精心雕琢的比喻来看,这首诗倒比较像是诗文习作,而不像是对某个真实存在的波隆纳少女赤裸裸地表露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