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禁果(第2/5页)

但并非每个罗马人都颂扬教皇的新军事行动。那年春天,卡萨利——先前赞扬尤利乌斯为缔造“新雅典”之人——在西斯廷礼拜堂再度登坛讲道。这一次,他没那么谄媚教皇,反倒斥责交相征伐而让基督徒流血丧命的国君和王公。蓄着长发的卡萨利口才一流,聪明过人,这番讲道既针对路易和阿方索,也针对教皇。但言者谆谆,听者似乎藐藐,被米开朗琪罗写诗讽刺正忙着用圣餐杯造剑和头盔的教皇,当然也听不进去。

一五一○年最初几个月,米开朗琪罗过得并不快乐,原因不只是教皇蓄势待发的战争。四月时,他接到哥哥利奥纳多死于比萨的消息。利奥纳多被免去圣职后再次被多明我会接纳,死前在佛罗伦萨的圣马可修道院住了几年,一五一○年初搬到比萨的圣卡特利娜修道院,随后死于该院,死因不详,享年三十六岁。

米开朗琪罗似乎未回佛罗伦萨家中奔丧,但究竟是因为罗马工作繁忙不能前往,还是因为生前和利奥纳多不和(他在信中几乎未提过哥哥),无从论断。奇怪的是,他和哥哥的关系还远不如和三个弟弟亲近,而这三个弟弟在追求知识和信仰上和他根本不相为谋。

这时候,米开朗琪罗已开始画位于《诺亚献祭》旁边、接近拱顶正中央的大画域。在这里,他完成了《亚当与夏娃的堕落与放逐》(The Temptation and Expulsion),取材自《创世纪》的最新力作。这幅画的绘制比前几幅都快,只用了十三个乔纳塔,约略是其他作品时间的三分之一。这时,靛蓝、布贾迪尼等老助手已返回佛罗伦萨,复杂的准备和例行工作都靠米开朗琪罗和几名新助手一起完成。在这种情况下能有如此佳绩,实在叫人刮目相看。一五○八年夏就加入团队的米奇,这段时间仍和米开朗琪罗并肩作战,雕塑家乌尔巴诺也是。[2]新加入的湿壁画家包括特里纽利和札凯蒂,但这两人都不是佛罗伦萨人,而是来自波隆纳西北方八十公里处的雷吉奥艾米利亚-罗马涅区。这两人艺术才华平庸,但后来与米开朗琪罗结为好友。

米开朗琪罗这幅最新的《创世纪》纪事场景,分为两个部分。左半边描绘亚当与夏娃在多岩而贫瘠的伊甸园里伸手欲拿禁果,右半边则描绘天使在他们头上挥剑,将他们逐出伊甸园的场景。和拉斐尔一样,米开朗琪罗将蛇画成带有女性躯体和女人头的模样。她以粗厚的尾巴紧紧缠住智慧树,伸出手将禁果交给夏娃,夏娃斜躺在地上亚当的身旁,伸出左手承接。这是他至目前为止构图最简单的《创世纪》纪事场景,画中只有六个人物,每个人物都比前几幅的人物大许多。相比《大洪水》里渺小的身影,《堕落》里的亚当身高将近10英尺。

圣经清楚记载了谁是初尝禁果而导致“人类堕落”的始作俑者。《创世纪》记载道,“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耳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创世纪》第三章第六至七节)。历来神学采用这段经文怪罪夏娃将亚当带坏。夏娃带头触犯天条,不仅被逐出伊甸园,还受到更进一步的处罚,从此得听从丈夫使唤。耶和华告诉她,“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创世纪》第三章第十六节)。

一如古希伯来人,教会根据这段经文,将男尊女卑的伦理合理化。但米开朗琪罗笔下的《堕落》,不同于圣经里的相关经文,也不同于此前包括拉斐尔作品在内的艺术作品。拉斐尔笔下的夏娃体态丰满性感,递禁果给亚当尝,但在米开朗琪罗笔下,亚当更主动许多,伸长手到树枝里,欲自行摘下禁果,而夏娃则在底下,意态更为慵懒、消极许多。亚当贪婪、积极的举动,几乎可以说替夏娃洗脱了罪名。

一五一○年时,夏娃重新定位之说甚嚣尘上。米开朗琪罗画此画的前一年,德国神学家阿格里帕·冯·内特斯海姆推出《论女性的尊贵与优越》(On the Nobility and Superiority of the Female Sex),书中主张被告知禁食智慧树之果者是亚当,而非夏娃,“因此,犯偷吃禁果之罪者是男人,而非女人;为人类带来死亡者是男人,而非女人;人类之所以有罪,全来自亚当,而非夏娃”。[3]根据这些理由,阿格里帕断言,不让女人出任公职或宣讲福音,不合公义。原在第戎附近的多勒教授犹太教神秘哲学(cabala)的他,也因为这项开明观点贾祸,立即遭逐出法国。

米开朗琪罗有别于传统观点的《堕落》,并未引起如此大的骚动。他的动机主要不在替夏娃脱罪,而在于予亚当一样程度的谴责。他们所犯罪过的真正本质,似乎在画中挑逗性的场景里不言而喻。强壮、紧绷的男体叉开双腿,立在斜倚的女体一侧,充满挑逗意味,而夏娃的脸逼近亚当的生殖器,更是引人遐思。米开朗琪罗还将智慧树画成无花果树,借此更进一步凸显此画的性意味,因为无花果是众所皆知的肉欲象征。长久以来,评论家皆同意“人类的堕落”(原始的纯真在此因女人与蛇的结合而一去不返)亟须从性的角度诠释,[4]由此称该画隐含上述的情欲意味,也就完全说得过去。如果说肉欲真如当时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引生罪恶与死亡的祸首,那么历来描绘伊甸园中炽烈而致命之情欲最为生动者,非米开朗琪罗的《堕落》莫属。这幅画完成估近三百年间,一直未有人像顶棚湿壁画的其他部位一样将它复制为雕版画,这一事实佐证了该画的确含有鲜明的性意涵。[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