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让魔鬼把你抓走!”

1498年3~5月

数千英里之外,在里斯本的圣乔治宫,墙上悬挂的毛罗修士绘制的圆形地图展示着它自己版本的世界形态。这幅地图上的非洲被严重扭曲,印度不像是个清晰的次大陆,而是巨大的圆形亚洲被撕裂的一角。地图的大部分注释和地名来自15世纪威尼斯旅行家尼科洛·达·孔蒂的漫游和讲述。但这幅地图清楚地表明了葡萄牙人需要跨越的印度洋,以及沿海城市卡利卡特。孔蒂说,卡利卡特是印度贸易的核心。地图上,“卡利卡特”下方写着诱惑人的图释——“胡椒产地”。据说,间谍佩罗·达·科维良在消失于埃塞俄比亚的高原之前,在开罗转发了一封信,里面记录了他前往印度的任务的详情。这应当能给葡萄牙人许多信息,帮助他们了解他们将要驶入的那个世界。但至今我们都不清楚,科维良的信有没有被送回里斯本,更不知道若昂二世国王有没有将其中的信息传递出去。而达伽马在远航时,脑子里有怎样的秘密指示、地图、目的地或地理学知识,是记载他的航行的那位不知名日记作者所不知道的。达伽马似乎携带着一封信,收信人是非常含糊的卡利卡特的“印度的基督徒国王”。这封信是用阿拉伯语写的,表明葡萄牙人知道印度洋地区有许多穆斯林。除此之外,从此后发生的事情来判断,葡萄牙人对这个世界——它的气候规律,历史悠久的贸易网络,伊斯兰教与印度教之间复杂的文化关系,商业与政治传统——知之甚少。他们犯下了许多错误,产生了许多误解,而这些错误和误解将产生深远的影响。

印度洋的面积是地中海的三十倍,形状像一个巨大的字母M,印度就是M中间的V。印度洋的西面是阿拉伯半岛的炽热海岸和东非斯瓦希里的漫长海岸;东侧是爪哇岛和苏门答腊岛,澳大利亚西部的末端将印度洋与太平洋隔开;南面是南极那冰冷而狂暴的海流。在风帆时代,印度洋一切航行的时机与贸易路线都由规律性很强的季风所决定。季风是地球气象的最宏伟戏剧之一,根据它季节性的周而复始,就像一套互相啮合的齿轮一样,人们得以将货物运过这片大洋。印度洋西部传统的海船是阿拉伯三角帆船,这是一个大类的名称,包括样式与类型不同的配有三角帆的瘦长型船只,尺寸和设计根据地区不同有所差别,从5吨至15吨的沿海船只到数百吨的远洋航船不等,后者比达伽马的克拉克帆船雄伟得多。历史上的阿拉伯三角帆船是用椰子外壳纤维制成的绳索固定起来的,而不用钉子。

与哥伦布不同,葡萄牙人闯入的并非沉寂的海域。数千年来,印度洋一直是世界贸易的十字路口,将货物运过遥远的距离,从广州到开罗,从缅甸到巴格达,其借助了一个由诸多贸易体系、航海风格、文化类型与宗教信仰,以及一系列中心交织而成的复杂网络。这些中心包括:马来半岛上的马六甲,它比威尼斯更大,是来自中国与更遥远的香料群岛的商品的集散地;印度西海岸的卡利卡特,它是胡椒市场;霍尔木兹,它是通往波斯湾与巴格达的门户;亚丁,它是红海的出入口和通往开罗的路径,也是伊斯兰世界的神经中枢。印度洋沿岸还有其他数十座小城邦。印度洋输送着来自非洲的黄金、黑奴和红树枝干,阿拉伯半岛的熏香和海枣,欧洲的金银,波斯的骏马,埃及的鸦片,中国的瓷器,锡兰的战象,孟加拉的大米,苏门答腊岛的硫黄,摩鹿加群岛的肉豆蔻,德干高原的钻石,以及古吉拉特的棉布。在印度洋,没人能够形成垄断,因为它太庞大、太复杂,所以亚洲大陆的各个强国把海洋留给商人。印度洋有小规模的海盗,但没有奉行贸易保护主义的武装船队,也几乎没有领海的概念;曾经的海上超级大国——明朝的星槎船队一度前进,又后退了。印度洋是一个硕大无朋而相对安定的自由贸易区:全世界财富的一半以上要通过它的海域,流过一个被许多玩家瓜分的商业联邦。有人说:“神把大海给了大家。”[1]

这就是辛巴达的世界。它的主要商人群体中大部分人是穆斯林,他们零散地分布在印度洋周边,从东非栽种棕榈树的海滩,到东印度的香料群岛。在印度洋,伊斯兰教不是通过武力传播的,而是由传教者和商人乘坐阿拉伯三角帆船,播撒到各地。这是一个多种族的世界,贸易依赖于社会与文化的交往、远途移民,以及伊斯兰教、印度教、佛教的信徒和当地基督徒与犹太人之间一定程度的互相协调合作。印度洋世界比葡萄牙人起初能够理解的要丰富得多、层次更多,也更复杂。决定葡萄牙人思维的,是他们在非洲西海岸发展起来的垄断贸易权,以及在摩洛哥开展的圣战。他们似乎不知道印度教的存在,而他们受到遏制时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咄咄逼人地发动进攻:他们随时准备绑架人质,点燃了的蜡烛始终在射石炮的点火孔附近待命。他们带着船上高射速的火炮闯入印度洋。他们是来自印度洋世界固有规则之外的闯入者。最致命的是,他们在印度洋遇到的那些船只都没有可与他们相提并论的防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