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迈向新的千年(第3/13页)

简单地说,20世纪是在全球秩序大乱中落下帷幕。这种混乱现象,性质不明确,控制无方法,止息更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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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无能为力,不是因问题本身的难度,及世界危机的复杂性;却在不分新旧,一切对策显然均已失灵,无法对人类进行任何管理改进。

“短20世纪”,是一个宗教性思想大战的年代。但是其中最凶残血腥的一宗,却来自19世纪遗下的世俗宗教思想,例如社会主义和民族(国家)主义。个中的神祇,则是抽象的教条,或被当作神人般的政治人物。这种献身世俗宗教的虔敬狂热之极致,也许在冷战步入尾声时即已渐走下坡(包括五花八门的个人崇拜),至少原本属于普世教会的现象,已经减为零星对立的宗派。然而世俗宗教的力量,不在其能够动员如同传统宗教般所能激发的热情——其实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者几乎从未做此尝试——却在他们口口声声,声称能为危机中的世界提出永久性答案。糟糕的是,随着20世纪的告终,它们的失败之处,却正在其不能提供这个答案。

苏联的解体,自然使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苏维埃社会主义的失败,苏式社会主义垮台,正表示全民所有制度行不通。举凡生产的手段,以及无所不包的计划,都在国家及中央的手里,完全不借助市场或价格机制的调节,这种制度,如今已全盘失败。而历史上各式各样的社会主义,也都主张将生产、分配及交换的手段由社会全体拥有,并全面铲除私有企业,不再以市场竞争进行资源分配。因此苏联的失败,即非共产社会主义希望的破灭——不论马克思抑或其他——虽然环顾世上,并无一国政权真正宣称属于社会主义经济。不管任何形式的马克思主义学说,这个共产主义的理论基础及精神鼓舞之所在,未来能否继续存在,势将属于世人争辩的题目。但是显然易见,如果马克思老先生一直活着,而且继续作为一位大思想家(此事想来无人怀疑),那么自1890年以来,为号召政治行动并掀起社会主义运动而形成的马克思思想众版本中,恐怕没有一家能以其原有面目出现吧。

而在另一方面,与苏维埃制度相反的另一种乌托邦思想,也显然破产。即对完全自由经济的迷信坚持,认为经济资源的分配,应该全部由毫无限制的市场与完全开放的竞争决定。认为唯有如此,方能产生最高效益,不但提供最多的财富与工作,且能带来最大幸福,并是唯一配得上“自由”之名的社会形式。事实上,如上所述的“完全放任”社会,从来就不曾存在。还好,不像苏维埃式的乌托邦,在80年代之前,世上还没有人试图建立过极端自由主义的理想国。自由主义的精神,在整个短促20世纪时期,都只是作为一种原则而存在,乃是针对现在经济制度的不见效与对国家权力的膨胀提出批评。西方国家里,以英国的撒切尔夫人政府对此最为向往,一再尝试,到“铁娘子”下台,其经济之颓势已为一般人所公认。但是甚至连英国的尝试,也只敢渐进为之。待到前苏维埃社会主义经济向外求医诊治,西方顾问提出的药方却是“休克疗法”(shock therapies),立刻以“自由放任”的特效药取代旧制度。结果自然是惨不忍睹,造成经济上、社会上、政治上的多方大灾难。新自由主义神学所依赖的理论基础,徒然好看,却与实际完全脱节。

苏维埃模式的不济,肯定了资本主义支持者的信念:“没有股票市场,就没有经济社会。”而极端自由主义的失败,却证实社会主义的看法比较合理,人类事务之重要,包括经济在内,的确非比寻常,绝不可全由市场处理。而一国经济之成功,显然更与其经济大家的名望无关。[1] 不过站在历史的角度言之,所谓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势不两立,各为不能共存的两个极端,诸如此类的争执辩论,看在未来时代眼里,恐怕只是20世纪意识形态冷战的余波吧。在三千年纪元的岁月里,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争,也许正像16、17世纪的天主教和宗教改革者为谁是真基督教的争论一般,到了18、19世纪,却全属无谓的辩论。

较之两极制度的明显崩溃,最大的危机,却在于实行中间路线或混合经济者,同样亦陷茫然。这一类的政策,主导了20世纪中最予人深刻印象的多项经济奇迹。它们以实际手法,配合个别条件及思想意识,结合公有及私有、市场与计划、国家和企业。但是这里的问题,却不在某些高明的知识理论在应用上出了毛病,因为这些政策的长处,不在理论的完整,却在实际运作的成功——问题的症结,就出在连这些实际的成果,如今也已遭到侵蚀。危机20年的出现,证明黄金时代的各项政策也有限制,可是却找不出其他令人信服的方法取代。同时暴露无遗的,则是1945年以来因世界经济革命,而对社会、文化产生的种种冲击,以及为生态带来的潜在毁灭后果。简单地说,这一切都足以证明,人类的集体建制,已经不能再控制人类行动造成的共同后果。事实上新自由主义乌托邦之所以流行一时,在思想上的吸引力之一,即它是以“越过人类集体决定”为宗旨。让每一个个人追求他或她的快乐满足,完全没有限制阻碍,如此不论结果为何,必将进入所能达到的最佳后果。换作另外任何一条路——这些人竟然主张——效果都将不及这个最佳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