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荫麟的幸与不幸

或曰,20世纪中国新史学的开山大匠,是两个广东人,一为新会梁启超,一为东莞张荫麟(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卷一)。或曰,20世纪20年代清华文科才子以钱钟书、张荫麟为翘楚,曾有“北秀南能”的品题(钱钟书《槐聚诗存·伤张荫麟》自注)。然而,数十年后,梁、钱之名播在人口,知与不知,皆要唤他一声“国学大师”,荫麟之姓字却浸久无闻,生平行事固少人知,学问才情亦无人表彰。

张荫麟生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卒于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享年仅三十七岁。其名不彰,以其命短?不然。短命而享大名者,前有李贺(二十七岁卒),“诗鬼”之光炳耀千年;同时有徐志摩(三十四岁卒),“情圣”形象至今深入人心。难道诗人天生具有名誉优势,史家入行便已注定身后萧条?是又不然。陈寅恪是史家,尝赋“共谈学术惊河汉”之句,对荫麟揄扬甚至。陈氏著作之专门难读远甚于荫麟,且生平不作通俗文字,而今日学界内外人士谈及陈氏无不眉飞色舞,闻荫麟之名,则或茫然。又如钱穆,亦是史家,尝谓“中国新史学之大业”,当由荫麟完成;然钱氏之名历久弥彰,荫麟湮没如故。或又有说,谓荫麟不善交际,生前身后无人为之“炒作”?然按诸事实,我们却发现荫麟知交遍及文、史、哲三界,除了前述诸人,犹有吴宓、王芸生、吴晗、贺麟、冯友兰、熊十力等人,或师或友,生前互相切磋,死后皆作诗文悼念,登诸报刊,历历可考。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显晦判然如是?窃谓原因有二:其一,荫麟一生著述,以论文为主,除了一部《中国史纲》(为高中生而作之教材,且叙事仅至东汉),别无专著,以此,虽生前师友对他赞许有加,后世学者却不便对其人其学进行深入研讨,更谈不上发扬光大。其二,因教龄太短(合计不过六年),转校频繁(十年内先后在三校四地任教),故荫麟之门人弟子数量既不多,所受熏陶提携亦嫌不够,以此,虽日后不无成就,然对荫麟铭恩致谢之程度、力度,必较其他授业师为薄。后者似更重要。鄙人所见张氏弟子追忆师门之作,不过李埏、徐规、管佩韦、张效乾四人而已,衡诸他氏弟子以其师从教(或诞辰)若干周年为名,大开研讨会,大编论文专刊乃至出版“全集”“画传”的盛大规模,自是黯然失色。以是,荫麟之默默无闻不亦宜乎?

但是,荫麟终教人难忘。今年初夏,一本后人编选的荫麟文集—《素痴集》(素痴为荫麟自号,编者误以为笔名),便作为对他百年诞辰的纪念,应时面世。荫麟以史学名家,《素痴集》所选文章却以书(文)评及政论为主。编者之意,盖以其重要论文业已辑入《张荫麟文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93年;另有台湾九思版,1977年),其唯一专著《中国史纲》亦经辽教、上古、商务三社先后再版,故扬长避短,大力搜罗荫麟发表在《大公报》上的文章,并截取前列二书中“明白晓畅之片段”,合编成集。对于不是专业历史的读者来说,此书不失为初步了解荫麟的好途径。

荫麟写了一系列对话体文章,讨论国民党治下的中国是否需要“革命”、“革命”之时机与形式等问题。对于被统治者,他说:“革命诚然少不了暴动,正如瓜熟之免不了蒂落。蒂落固是突然的,骤然的,但瓜熟却不是突然的,骤然的。同样,暴动固是突然的,骤然的,但革命的成功却不是突然的,骤然的。在瓜的生长里只看见蒂落的人不配种瓜,在革命里只看见暴动的人不配谈革命。”对于统治者,则云:“当你领导人们走过在你看见是进步的路时,你们也许已走入了退步的路;当你领导着人们走在你看见是兴邦的路时,你们也许已走入了亡国的路。(第77—78页)”理性的史家,立言固应如此,然自当事双方看来,则左派朋友必目之为“落伍”,右派政客必斥之为“赤化”。或鉴及此,荫麟总结梁启超“在政论上的悲剧”,乃谓:“他对于流血的恐怖和瓜分的危惧,使他不得不反革命。他的一点儿悯世心,使他无法容忍现实政治的黑暗。他万分好意地劝革命党偃旗息鼓,结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万分好意地劝政府彻底改革,结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说的话,不独对于原来的目的全不济事,而且使他受着左右夹攻。(第46页)”因人喻己,以今况昔,不啻夫子自道。

荫麟毕业于“留美预科”之清华,在美国学哲学,归国即为名校教授,正所谓“清华学派”中人;派中大佬对鲁迅这种“匪徒”“文丐”似无好感,荫麟却要作一篇《〈南腔北调集〉颂》,称赞鲁迅是“当今国内最富于人性的文人(第80页)”。荫麟论政,服膺“费边式的社会主义”(其友哲学家贺麟语),偏于改良、渐进;丁玲其时以“左”倾激进闻名,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误传被捕杀,荫麟当即作文痛悼,竟流露赞成暴力革命之意:“世有欲借口舌笔墨之力以感格凶顽、转移运会者乎?其亦可以休矣!其亦可以醒矣!(第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