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乐道人”与地行仙

清文宗是少年天子,登基时,励精图治,颇有澄清天下之志。某日深夜,想到自己为国家与民族操碎了心,然而国势军情毫无改良的希望,不禁失声痛哭。而至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烧了圆明园,太平天国犹踞金陵,半壁江山换了主人,“天下几无一片干净土”,他就从“忧勤”转为“倦勤”,悄悄做了放弃的打算,开始纵情声色,不理朝政,并在行宫自称“且乐道人”(龙绂瑞《武溪杂忆录》,谓“闻之王湘绮先生云”。按,王闿运与当时权臣肃顺亲近,听到宫闱秘史,极有可能)。

不过,即在初登大宝之年,他已萌生了好名畏死之心。

皇帝之名必须避讳,故明清皇帝取名多用生僻字,不愿因避皇帝之讳而大肆更变常用的语言文字。文宗名奕字不是常用字,避书此字,并不会引致日常生活太不方便,也不会造成改刊改刻的大浪费。孰知文宗不但要避字,还要求避同音的注字。这可好,不能注意,不能注目,也不能发帖注水了。而“行礼有仪注”“古今通用之字也”,则也要“改为行礼礼节”了。以此,曾国藩谏言,乃谓“于小者谨其所不必谨,则于国家之大计必有疏漏而不暇深求者矣”。

禁止他人乱写,文宗自己却大写特写,刚上位,就要出版御制诗文集。尽管皇帝天纵英明,勤政之暇,也要作文赋诗,体现“好古之美德”,可是,一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真要这么着急吗?于是,曾国藩特地黑了他一道,云:“列圣文集刊布之年,皆在三十四十以后。皇上春秋鼎盛,若稍迟数年再行刊刻,亦足以昭圣度之谦冲,且明示天下以敦崇实效、不尚虚文之意。(《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咸丰元年四月二十六日)”文宗虽是少年,毕竟受过帝王专业的教育,知道国藩说他并不是没有道理,只好示以大度优容,记下这笔,日后算账。三年后,国藩组建湘军,君臣奏答,文宗逮住机会便痛骂了国藩几次,或可视作迟到的报复,唯非本文主题,请勿赘述。

而所谓畏死之心,则见于修筑定陵一事。咸丰元年(1851年)九月三日,文宗面谕定郡王载铨、工部右侍郎彭蕴章与内务府大臣基溥,命他们着手“相度万年吉地”。预先为自己挖坑,固然是帝王家的一件大事,可是二十一岁的皇帝,在南方乱象已彰的局面下,仍然对此过于上心,是不是有亏帝德?次日,他又找来承办万年吉地的三位大臣,说,江西巡抚陆应谷“于地理之学,素所讲求”“本日已明降谕旨,令该抚来京陛见。陆应谷接奉此旨,交卸后即行来京”。并命陆应谷启程之前,在江西访求一两位“精晓堪舆”的绅民,“带同进京,以资商酌”(《文宗实录》)。

应谷从伯父学习堪舆,富有经验,又能读书(翰林),通晓理论,遂于道光末年撰《地理或问》。这是一本问答体的“卜葬”科普著作,风行海内,以致皇帝都知道他有这门特长,特诏进京,主持千秋大业。然而应谷知道自己并非真能坐言起行的大师,为帝陵择址这种大事,得请真正的行家才行。他从江西带去了比自己更通晓堪舆的彭定澜。

彭定澜(1795—1866),字盈川,号恬舫,江西乐平人,道光五年(1825年)举人,时任弋阳县教谕。他赴京后,花了一年多时间,为文宗选定河北遵化平安峪,开工兴建,这就是未来的定陵。咸丰三年(1853年),定澜从首都回籍,办理团练(已升候补知县)。五年,经督办皖南军务的前江西巡抚张芾奏调,定澜赴徽州军营出力,不久,升任安庆府同知,尝署池州知府。县教谕是八品官,若无特别机会,往往终身不得进一阶。定澜因有勘测阴宅的本事,数年间升至从四品的知府,居然成了高级干部(按,彭氏卒年与履历,据李鸿章《为彭定澜请恤片》,生年据一档案馆藏咸丰二年三月召见档,1987年《乐平县志》所载生卒年皆误)。

或亦因为勘定帝陵的名气,定澜所经之处,大员皆乐与酬答。引荐他见皇帝的陆应谷,奏调他到安徽军中的张芾,再次推举他为皇帝妃嫔择地的大学士彭蕴章,以及赋诗赠别的大理寺少卿王拯(《赠彭恬舫太守定澜岀都,彭君时为当事保相吉地事竣》,中有“珠履未归天监籍,青囊元是地行仙”之句),莫非当时的名臣,甚至两江总督曾国藩,素来秉持家训,不信地仙,听说定澜来安徽候补,也特地请他到办公室,“与之久谈”,而且根据自修的相法,判断他“面貌类有道之士”(同治元年四月廿六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