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婚罪

曾国藩尝为苏轼《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诗作跋。此诗是名篇,其中,“倚天照海花无数”之句,尤为国藩所欣赏。然而,国藩之跋,却非评论文学,而别有所系。跋云“坡公往游(按,谓海州)时,携有妓女,诗中所谓‘后车仍载胡琴女’者也;后,婢已遣去,故又云‘前年开合放柳枝,今年洗心参佛祖’。伊川常谓‘心中无妓’,余观坡老,襟怀洒落耳”。这里的跋语有个小错误,说“心中无妓”的,不是程颐(伊川),而是其兄程颢(刘宗周《人谱类记》卷下)。不过,这个笔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国藩为什么要赞扬苏轼遣妓为“襟怀洒落”?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明白,此处所谓“妓”,不是寻常所说流连街巷之妓,而是买归家中的娱老之妾。此义既明,接着看苏轼的故事。苏轼有妾,姓王,名朝云。苏轼下放惠州,尝于初秋之日,命朝云唱一阕《蝶恋花》,孰知朝云刚唱了两句,便“泪满衣襟”,难以为继。苏轼不解,问她何故,朝云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闻言,苏轼大笑,说:“吾政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唱。不久,朝云逝世(佚名撰《林下诗谈》,载陶宗仪编《说郛》卷八十四)。朝云唱不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浅视之,是担心自己地位不稳固,随时有被取而代之的风险。深一层作想,则是老夫少妾之家,夫死之后,恩爱顿消,其妾之出路不容乐观,虽云“何处无芳草”,实则处处是荆棘也。因此,通达的老头,往往在生前有遣妾之举,给她一些钱,甚至替她找个人家,善为归宿。如白居易,虽因老年娶妾被当代佞人骂作“老嫖客”,但也有“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之诗(《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为其妾樊素做了安置。苏轼本人也是如此,他说:“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朝云诗·引》)。”

不以己之老病,耽误她的青春,此即国藩所称之“襟怀洒落”。然国藩所赞在彼,自家心里别有一份情愫,却隐而未发。

国藩有一妻一妾,人所共知。其妾早亡,他欲再买一妾,则知者不多。同治八年(1869年)三月三日,他给儿子纪泽写信,说,“日困簿书之中(按,国藩时任直隶总督),萧然寡欢,思在此买一妾”。并提出了具体条件,一是不要京、津之人,因为听说“京城及天津女子,性情多半乖戾”。所属意者,是江南女子,“或在金陵,或在扬州、苏州购买皆可”;一则“但取性情和柔、心窍不甚蠢者,他无所择也”;最后,有一段申明,谓应向女家讲清楚,此“系六十老人买妾,余死,即可遣嫁”,并引用苏轼《朝云诗·引》之语,说“未死而遣妾,亦古来老人之常事”(《湘乡曾氏文献》,第1173~1177页)。于是,前揭跋语云云,可与国藩的现实生活做个对照,也可以窥见他的言外意,盖“襟怀洒落”,即“余死即可遣嫁”也。

然而,直到同治十年(1871年),他仍未买到合意的妾,其后,也不再谈娶妾的事。原因如何,未有确证,但从其弟国荃于十年九月写给他的家书,似能看出几分消息。国荃劝他买妾,说“耄耋期颐,乃兄固有之寿,倘得少阴以扶助老阳之气,益觉恬适有余味矣”;又劝他不必担心因此隳坏晚节,谓,娶妾“固无关于一生之大者,随其心之所安而已”(《湘乡曾氏文献》,第5368~5371页)。可见,此时的国藩似对娶妾娱老之说产生了怀疑,更看重的是身后之名会否受损。

白居易和苏轼都不曾因老夫少妾而影响“一生之大”,国藩则患得患失;相形之下,襟怀不够洒落矣。当然,这些事迹和情感的发生,都有一个共同的语境,那就是传统中国。今日之人,不必借口古已有之,遂行“襟怀洒落”之事,亦不必拿着《婚姻法》,去追究古人的重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