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曾的痞子腔

曾国藩办理天津教案,上不协于天心,下不理于众口,同侪借机倾轧,旧友驰函责备,他实在挨不住,对外说了一句“内疚神明,外惭清议”的套话,私下,则写好遗书,交代后事,准备以死明志,洗刷“汉奸”“卖国”的污名。

彼时的“洋务”,略当今日之外交,这门事业,三百余年来,从来不是一件好办的差使。当其所谓“盛世”,主事者要配合圣上的天威,不能不骄横;而在所谓“衰世”,承乏者为圣上做挡箭牌,又不得不谄媚。总之,发而不能中节,不发飙则发怵,往往违背“中庸”的故训。国藩固然是一代伟人,仍须受制于时代精神,不能幸免。所幸中央看出苗头不对,怕他真想不开做了傻事,特派他的徒弟李鸿章来接班,收拾残局。

据鸿章自述,国藩见了他,不待寒暄,即问:“少荃,你现在到了此地,是外交第一冲要的关键;我今国势消弱,外人方协以谋我,小有错误,即贻害大局。你与洋人交涉,打算作何主意呢?”鸿章的回答很直白:“门生也没有打什么主意。我想,与洋人交涉,不管什么,我只同他打痞子腔。”(按,“痞子腔”是安徽土话,在近日语境,不妨理解为:你与我讲道理,我跟你耍流氓;你跟我耍流氓,我与你讲道理。)

国藩闻言,抚须沉吟,良久无语。鸿章见状,知道错了,急忙请教。国藩徐徐说道:“依我看来,还是用一个诚字。我现在既没有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说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吃亏。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远,想来比痞子腔总靠得住一点儿。”鸿章俯首受教,自称日后办理各种洋务,皆“用一个诚字同他相对,果然没有差错”云云。

蒙所不解的是,国藩的教言与鸿章的“痞子腔”,本质区别在哪里?列强耍流氓,咱实力不济,当然只能跟他讲道理,若对着耍横,岂非找死?而一旦东风战胜了西风,咱这不又开始耍流氓了吗?即以鸿章办理外交的实际言行而论,在“同光中兴”之世,对东西各国,他忽而讲道理,忽而耍流氓,且不论成效如何,单说一个“诚”字,实在罕见。再说,鸿章出身翰林,久居高位,是所谓“流氓有文化”者,究非一般痞子可比。思来想去,“痞子腔”似无大错。国藩之所以反对,不过因其言不雅驯而已。

转头再看国藩的“诚”字诀用得如何。犹在太平天国战争期间,当淮军的著名外援戈登将军离开中国之前,专程去安庆拜谒了国藩,其时,他任两江总督,节制包括湘、淮军在内的四省军务。戈登此行,先已约好与国藩商讨解散外国雇佣军的善后事宜,以及清军在战事上还需要哪些说明。然而,国藩临事更张,从头至尾,只与戈登研究英军制服有几种花色,佩剑是否美观合身,未来若戈登向女王申请爵位,自己能不能帮上忙。无疑,国藩讨论这些话题,态度是十分诚恳的。

戈登的观感呢?他认为,曾国藩在各方面都能与李鸿章形成比较。鸿章“身材高大,举止稳重,神态威严,目光如电,一言一行都表现出他的思维敏捷与行动果断。他的着装也显示出了他的财富与品位”。国藩呢?“中等个子,身材肥胖,脸上皱纹密布,神色阴沉,目光迟钝,行为举止都表现出优柔寡断的样子。对我在中国取得的成就进行恭维,谀辞令人作呕。他的服饰陈旧,皱皱巴巴,甚至有斑斑油渍”。戈登对二人做了总结性评价:“作为军人来说,他们的功绩可能是旗鼓相当的,但在管理国事办理外交上,李鸿章所表现出的能力与见识就不是曾国藩能望其项背的了。”

悲剧了。在外宾看来,打“痞子腔”的李鸿章,背信弃义的李鸿章(苏州杀降,导致戈、李决裂,戈登甚至说过要手刃李鸿章),竟然比“老老实实,推诚相见”的曾国藩得分要高得多。

诚之一字,还真是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