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曾国藩‖

曾国藩的书单

近代学者钱穆先生,在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写了一篇《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解释清代道光朝以来读书风气的变化,特别选取陈澧、曾国藩、张之洞、康有为与梁启超为代表,介绍并点评他们“对后学指示读书门径和指导读书方法的话”。曾国藩在五人中官爵最高,事功最大。钱先生是博学而高明的学者,谈的又是读书问题,特意把曾国藩列进去,可以想见,国藩在发现自己学问不够以后,“困知勉行”,获得了不小的成就。

凡人读书皆有课程,曾国藩也不例外,用他的话说,就是“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日子怎么分刚柔,难道是硬一天,软一天?非也。解释很简单,就是单日与双日。不过,不是初一单初二双这样的单双,而是另有讲究。古代以天干计日,如甲子日,甲是天干。天干有十:甲乙丙丁戊己辛庚壬癸。其中,甲丙戊庚壬,这五个天干居于奇位,属阳刚,故称刚日,也就是单日。乙丁己辛癸,居偶位,属阴柔,故称柔日,也就是双日。日别刚柔,最早大概见于《礼记》:“外事以刚日,内事以柔日。”单日读经书,双日读史书,这是曾国藩读书课的基本日程。

经书与史书,是泛称,具体是哪些书呢?国藩认为,必读的“四书五经”以外,还有一些不得不读,且要认真读、反复读的书,其中以《史记》《汉书》《庄子》与韩愈全集最为重要。《史记》《汉书》与《庄子》,几乎是所有传统中国读书人的必读书,而韩集也列为必读,则体现了国藩个人的兴趣。国藩的朋友发现,在写重要文章,甚至写奏折之前,国藩会随手抄起一册韩文,翻来覆去地看,直到看出了灵感,才开始写自己的文章。可见韩愈对他十分重要。

此外,还有四种必读书。先说《资治通鉴》《文选》与《古文辞类纂》。《资治通鉴》是编年史,从先秦讲到五代,是国藩“柔日读史”的主打书目—他也买了二十三史,只是不如《资治通鉴》读得熟。《文选》是先秦至南朝的古代文学选集,《古文辞类纂》选录从战国到清代的古文(相对骈文而言的散文),二书也在传统读书人的基本书目,不必详说。值得多说两句的是国藩自己编选的《十八家诗钞》。从曹植到元好问,从魏晋到金朝,国藩选了十八位大诗人的六千余首诗,本来只是“私家读本”,后来也出版了,供世人参考。

以上是必读的八种书。然而不能只看必读书,还要看其他书,只是典籍浩如烟海,该看哪些人的哪些书呢?这就有个读书门径的问题。曾国藩说,自己在学问上一无所成,然而,对于读什么书,如何治学,却是略知门径。有的人读了一辈子书也不知道学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学术是怎么回事。一个人会不会读书的关键,就是这“略知门径”四个字。当然,略知门径之后,是不是能够登堂入室,这个就有幸有不幸了。不过不知门径却能登堂入室,这就是天方夜谭,不可信从了。国藩对读书门径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正因为他的自觉,钱穆才将他列为近代读书的代表人物。读书门径,或有高下、广狭的不同,但最重要的价值,在于适不适合。以此,说国藩对读书门径有独到见解,并不是在学术史的层面说他有哪些超越前人见解的地方,而只是说,这个门径很适合他自己。

孔子之门有四科,叫作德行、政事、文学与言语。对国藩影响很大的桐城派,则强调义理、考据与辞章。国藩自认为明了其中的要义,乃结合桐城的三种功夫与孔门四科,写了一篇《圣哲画像记》,按照义理、考据与辞章的分类,同时符合孔门四科的标准,列出国史上特别重要的三十四个人,以为读书治事的典范。

考据,则是孔门四科里的文学,与历史有关,与制度有关,更与经济(经世济民,非今日所云经济)有关。人选略分今古,先说“古人”:许慎,是《说文解字》的作者;郑玄,笺注很多经书。二人是非常重要的汉学家(汉代之学)。然后是杜佑与马端临。杜编《通典》,马编《文献通考》,是古代典章制度方面的重要著作。这四位相对国藩来说都是古人。再说“今人”,尽管也隔了数十上百年,然皆属于“国朝”,所以说是今人。顾炎武,国藩将他列在考据门,更重视他在史学的贡献。秦蕙田,撰《五礼通考》,此书对国藩影响甚巨,在日记、书札与笔记中常能看到他讨论此书的内容。姚鼐,是桐城派古文运动的发起人。王念孙、引之父子,是著名的小学家。

对这一门的人选,钱穆极表赞扬,说曾国藩很有眼光。清代考据最重小学(文字、音韵与训诂),所谓读书须先识字,又所谓一字不识学者之耻,人选中以许、郑、二王最为擅长。但是曾国藩把杜佑、马端临、顾炎武、秦蕙田与姚鼐这几位似乎不属正宗的学者也放到考据阵营里,那么,用钱穆的话讲,这就是“在经学之外扩开了史学,在校勘训诂之外又辟出了典章制度,把考据的范围扩大了”。一旦扩大,对于古代社会,乃至当代社会的理解,就会不一样。所以他说,曾国藩在这方面的见识是非常高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