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圆明园变成废墟之后

(一)李中信、陈克明口述

时 间:2005年12月29日

地 点:北京市海淀区一亩园某饭馆、福缘门村陈家

访谈者:定宜庄

在场者:宋会强注172

[访谈者按]我从12岁到52岁,时断时续地在圆明园生活过40年,我敢说我对圆明园的一草一木,与本文中的被访者李先生一样地熟悉。可是,我却一点儿也不熟悉居住在圆明园那些村里的人。101中学与福缘门村一直隔墙相望,那才真正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我半生研究清史,说得出圆明园建立的时间,数得出圆明园中的亭台楼阁和它们的名字,道得出围绕圆明园建立了多少八旗营房,当然,也讲得出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烧毁圆明园的经过。可是我偏偏不知道甚至也从未想过要知道圆明园被毁之后进入这里的人是从哪儿来,我对他们的聚落生计、他们的土地田园熟视无睹。直到宋会强先生得知我在做有关老北京的访谈之后,主动为我介绍了这位李中信先生,李先生又陪我去看了刚刚病愈出院的陈克明老先生,我才第一次认真地从福缘门村的这一边,越过墙来看那一边的101中学,还有更远的北大和清华校园,站在这边看到的景色与那边之异样,让我感到不胜惊奇。

对于圆明园被毁之后近百年历史的研究,既然早就走出了史学家关注的视野,多年来也如这个变成废墟的园子一样的荒芜。注173流行的说法,是说它被原来守卫它的那帮军营里的旗人掳掠并占据,这虽然为很多人坚持,但我至今并未找到支持这种说法的确凿证据。李先生与下一篇高淑瑞女士的现身说法,已使这种传说不攻自破。但是我对他们的访谈,重点却不是考察圆明园的历史,而仍然像前面诸篇一样,想了解的,是居住在这里的人,我想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怎样在这里生根,怎样一代代地生活下来,居住在这个在中国近代史上如此重要、如此特殊的园子里,他们怀着什么样的心态,他们与这个园子,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当然这一系列问题,并不是通过对一个或几个人做如此简单的口述就可以回答的,我也只是将这篇口述,作为一个开始。

李中信先生,1952年生,原在交通队任职,现已退休。陈克明先生,福缘门村农民,2014年逝世。

李中信(以下简称李):圆明园哪,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以前这圆明园是什么样儿,我们现在都记在脑子里,画都能画出来。福缘门,为什么叫福缘门,您听说过吧?福缘门是一个偏门儿,太监出来买东西的。

定:怎么让你们在福缘门落户了呢?

李:就因为成了废墟才让我们在这儿落户啊,它不成为废墟我们敢在这儿落户吗?不早给轰跑了?福缘门这儿是四大户,等于是最早形成的。

定:您说您老祖来的时候圆明园已经被烧了?

李:对。

1.福缘门怎么成了“村子”?

陈克明(以下简称陈):(对李)最早的人家呢,是你们家,你们是河间人。

李:我们老家不是河间,是献县的。

陈:你老祖来了以后,瞎(啥)字不识。

李:对,一个字不识。他是要饭,挑挑儿过来的,我爸爸给我讲。到北京干吗来了呢?献县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老祖的哥哥在这儿当太监,我老祖就投奔他哥哥。怎么来啊?那时候交通工具也不行啊,只能挑个挑子,挑个被卧卷儿,挑点干粮,跑关东似的就到北京找他哥哥来了。走了半个多月才走到这儿。还没打听(他哥哥在哪儿)呢,就赶上(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他知道他哥哥在里头哪,就冲进去救人吧,没找着他哥哥,没想到救出一人,那人是谁啊?殷总管,大太监殷总管注174,把他给救出来了,给他换上老百姓衣裳背出来。等于要不救出来呢,他就烧死里头了。英法联军走了之后呢,殷总管把半个圆明园给了他了,那都是荒地啊。他当时也憷窝子(胆怯之义):“给了我我干吗呀?”“该种地种地。”都归他。他一个人也种不了,得,从老家雇人,就种地,先头种地是不交钱的,大家伙儿够吃就行了,种点儿就走。我老祖从那开始就有钱,越来越有钱,就成了地主了。

陈:后来形成的这地方势力也好什么也好,都是自然形成的。(对李)你老祖我也知道,他也没有清朝的势力,也没有后来国民党日本鬼子(的势力)。就是总管老爷,总管姓殷,殷总管。当时,清末民初的时候,总管老爷就是太监哪,还有十几个太监,这太监最大。你爷爷的父亲哪,他给这太监认的干儿子(认这个太监当干爹),当使唤小子。二次烧圆明园的时候你爷爷给他背到后山那儿避难去,就这样有功劳啦。那会儿啊,太监还有一个残余势力,圆明园都荒着呢,开始也没人管,就给你老祖,你开去吧,就这么样。你老祖呢,乡下来人了,没辙怎么办呢?你开你的地,我也不跟你要东西。所以他威信大是什么呢?有事找李玉就行了,是逐渐形成的威信。这一片大部分是这么个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