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坟户春秋何淑玉口述

时 间:1998年9月11日

地 点:北京市海淀区某中学宿舍

访谈者:定宜庄

在场者:张继荣(何淑玉之女)

[访谈者按]何淑玉女士的家原是保福寺的坟户。与上述肃王府坟户白四不同的是,她家看的可能只是一般人家的坟。像这样的坟户,当年在北京也许比王府的“坟包衣”或称“坟少爷”更多。

这篇访谈做于17年前,当时的保福寺还是公交车的一个站名,现在则成为北四环上一座立交桥的名字了。关于她家是坟户的情况,我是从她女儿张继荣口中听说,也是因此才请张女士帮助安排与她交谈的。但连我自己也未曾料到的是,这是我做得最辛苦的访谈之一。何女士虽然90多岁了,但头脑清楚,反应敏捷,由于被划为富农而在“文革”时挨过整,心有余悸,对于所有与她谈及当年守坟生活的人,一律当成是来斗争她的革命群众,无论她女儿怎样一遍又一遍地向她宣讲形势、交代政策,都一概徒劳无功。这让我在恍恍惚惚之间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真的回到了几十年前,回到“文革”时下乡去斗争地主富农的语境之中,那样一盏昏昏暗暗的灯光,那样一个咬死不松口的老人,还有那样一个口干舌燥并且愈来愈丧失自信的我——在那个酷热的晚上,我和她的女儿、女婿三人,喝光了她家冰箱中所有的饮料。

在我做访谈的过程中,经常可见心有余悸的老人。而且心有余悸的程度之深之重,常常出乎我的意料,这成为我做访谈时经常遇到的障碍,何女士不过是比较极端的一例而已。

本想将这篇访谈稿割舍掉,但几经犹豫,还是收入了,因为它虽然简略,毕竟反映出了在其他诸篇访谈中都不曾见到的、与王府守坟户不同的又一种生活状态。何况还有她并不避讳的,关于她所嫁给的旗人家庭的生活。

1.反正没房子没地

定:您是哪年生人?

何淑玉(以下简称何):1907年9月19(日)。

定:您父亲的老家在哪儿您知道吗?

何:我娘家姓何,六辈七辈了,一直在保福寺住着。我们是老户了,在保福寺。我知道的就是我爷爷,还有我老祖,我爸爸他们那辈儿。种地吧反正是,给人家种地,纳粮,我们家自个儿没有地,房也没有,给人家有钱人家看坟,那家人姓楼。他们家有钱,开当铺,要不怎么就雇我们家看坟了。楼家不是旗人。给他们看坟的就我们一家。

定:一直都是给他家看坟吗?

何:看了几年坟我说不好,我一记事就给他们看坟,我爷爷就给他们看坟,好几辈了。都是给这家。他的地,大概其30亩吧,旱地。种老玉米,高粱,豆子,收成也不给他,也不给他钱,给点东西吧,就是要有白薯就给送点白薯就完了。关系都挺好的。待我们家好着呢。我们一大家子,算起来有30多口,自个儿没房,都是看坟的这家给盖的房,他看这房不成了,就给盖了5间房。

我母亲家姓孔,就在白家疃注73,也不是旗人。我都没瞅见过我姥姥。我姥姥家就一个儿子是傻子,就是我有一个傻舅舅。我妈也是缺心眼儿,我妈40来岁就死了。我听他们说过,我姥姥也不机灵。这个我记得。

定:您的姥爷是干什么的?

何:那就更不知道了,没瞧见过。记不住了。我小时候没念过书,在家什么也不干。家里这点活儿,有我奶奶,有我姑姑,用不上我。我奶奶她们,我婶,我俩姑姑做饭。我是我姑姑给弄大的,我妈什么也不会,缺心眼儿。

定:您小时候日子不算太苦吧?

何:反正不挨饿。

何淑玉之女(以下简称女):您是不是不敢说啊?“文化大革命”以后她有顾虑。她成分不好,富农。

定:他们不是给人看坟的吗?那怎么成了富农呀?

女:(问何)“文化大革命”时候没有地怎么定为富农啊?

何:我兄弟不为人……反正没房子没地。

……

定:您有几个兄弟姐妹?

何:俩妹妹俩兄弟。俩妹妹都没了,二妹妹是八十多了没的。俩兄弟死了一个,这都分家了,我大兄弟分到大钟寺,二兄弟还在保福寺。我的侄儿都有孩子了。

2.我们老头子在旗

何:我老头子名叫张培增。是我爸爸的妹妹家给介绍的,那会儿我也不懂得什么,就知道他们家是镶红旗,在旗的,住在西直门里头,老地方了,罐儿后头注74,老地名了。细事就不知道了。(对其女)你爷爷也不干事,就关点儿米呀,关钱粮关米,什么也不干,上哪儿关去我说不好。

定:听没听说过什么马甲呀,小甲呀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