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教中国化 法难与自救

大唐当局原本并不喜欢佛教。

不喜欢是可以理解的。被他们取代的隋,不但皇帝姓杨而且尊佛。即便为了画清界限,李唐也要改弦更张,何况被道教尊为教主的老子据说还姓李。因此,尽管老子究竟是谁并无定论,更非号称“道德天尊”的真神,跟李世民他们家也风马牛不相及,唐太宗仍然在贞观十一年(637)颁布尊道抑佛的命令,宣布道教的地位在佛教之上。

这一年,武则天进宫,成为唐太宗的女人。

年方十四的武则天当然管不了这事,出面据理力争的是高僧法琳。他甚至对唐太宗说,陛下的李氏出自鲜卑,与陇西李氏毫无关系。意思也很清楚:大唐是胡人的王朝,应该尊奉胡人的宗教,何况拓跋的血统比老子高贵多了。

法琳自以为得计,却没想到犯了大忌,李氏父子最痛恨的就是把他们视为胡人。想当年,纯正鲜卑血统的北周武帝宇文邕灭佛时,就明确而坦然地宣布自己不是胡人,也不怕下阿鼻地狱。法琳哪壶不开提哪壶,岂非找死?

勃然大怒的太宗皇帝将法琳打入死牢,并且下令说:法琳不是在著作中声称口诵观音的人刀枪不入吗?那就让他在狱中好好念诵菩萨的圣号,七天之后再来试刀。

期满之日,执法官问:念观音有效吗?

法琳答:贫僧不念观音,只念陛下。

执法官说:你怎么念起陛下来?

法琳答:因为陛下就是观音。

太宗皇帝轻蔑地撇了撇嘴,将法琳流放到益州。[1]

法琳躲过一劫,问题却没有得到根本解决。事实上,正如我们在《南朝,北朝》中所说,自从胡僧佛图澄被后赵皇帝羯人石勒尊为“大和尚”,佛教在中国就跟政治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要依靠皇权与道教争夺江湖地位,国家则要借助宗教维持统治。只不过,主动权在后者手里。皇帝可以选择佛教,也可以选择道教,还可以在二者之间搞平衡。

原因,则多种多样。

隋文帝是公私兼顾。这个武川军阀诞生在佛寺,由一位比丘尼抚养成人,对佛教有着深厚感情。更重要的是,兴佛不但可以报答养育之恩,证明自己得天独厚,还能与灭佛的前朝撇清关系,争取到佛教信徒的众多人心。[2]

后来武则天的崇佛,原因也在这里。

于是,前面的皇帝灭佛,后面的篡位者就兴佛,比如杨隋;前面的王朝崇佛,后面的取代者就抑佛,比如李唐。他们必须这样选择,非如此不能显示自己正确。佛道两教的此消彼长,也不是什么风水轮流转,而是强权在操纵。

这实在与信仰无关。

中国的皇帝,也没谁真有信仰。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政权的稳固、统治的长久,佛教却总让他们放心不下。五胡十六国以后,佛教兴盛发达,僧尼不入编户,不纳赋税,不敬王者,许多寺院甚至有着自己的法律法规(僧律)和武装力量(僧兵),俨然王土之上的国中之国。幸亏它们规模有限也未联成一体,否则那些方丈岂非割据的诸侯?[3]

问题是他们还要自称“佛子释种”,等于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即便那些带发修行的居士,虽然也娶妻生子,但谁能保证孩子们不会被教育成“中国面孔天竺心”?

更严重的是,靠着佛教,外来文化和异端邪说有了“思想租界”。那些崇洋媚外和离经叛道的异己分子,完全可以躲进那里“政治避难”,以佛祖的名义蛊惑人心,不断挑战儒家伦理的底线。其种种表现,已如前章所述。

这很危险。寺院超过规模,会亡国;信徒超过数量,会亡种;文明根基动摇,会亡天下。因此,在统治阶级和正统儒家眼里,佛教岂止精神鸦片,简直就是定时炸弹。唐太宗只是贬低佛教,仍然让佛教与道教并行,已是开明。

相比较而言,道教让人放心得多。

道教能够成立,自然有它的道理,也有它的优点,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具有中国特色。比方说,食人间烟火,修现世功德,讲修身养性,求长生不老。这些都非常符合华夏文明的现实精神,何况道教的养生之道也不乏技术含量。

更何况,它好歹也是中国人“自主研发”的。

可惜道教不争气,总也斗不过佛教。说起来这也怪不得他们。中国原本没有宗教土壤,不可能自发产生宗教,只能照猫画虎。这样硬生生弄出来的东西,便只能一半是佛教的山寨版,一半是巫术的升级版,哪里比得上体大思精内涵丰富的佛教?人心所向,皇权也奈何不得。

竞争不过,只好动粗。

于是,在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之后,又有了唐武宗的会昌毁佛和后周世宗的整顿佛门,史称“三武一宗”四次大法难。尽管此前由于武则天和其他皇帝的扶植,佛教在唐代曾达到鼎盛。但在武宗的打击下,已是元气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