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制度与人性 没有结论的争鸣

从孔子到韩非,先秦诸子的竞相争鸣,奏响了我们民族思想文化史上的华彩乐章,也留下了一大堆至今仍然让人困惑不解和争论不休的问题。

但议题虽多,总的来说却只有两个。

哪两个?

一是如何治国,二是如何做人。

做人的哲学即生存之道。生存之道的争论,源于两个方面的不同,一是人性论,二是方法论。道家是从来不谈人性的,因为用不着。在他们看来,人性就是人的天性,否则怎么能叫性(本质)?墨子、孟子和荀子则认为,人性就在人与动物的区别,否则怎么能叫人性?

那么,人与动物的区别何在?

墨子认为在劳动,孟子和荀子认为在伦理道德。墨子说,不劳动,人就不能生存;孟子和荀子则说,无礼义,人就禽兽不如。荀子甚至说,人之为人,难道仅仅就在“二足而无毛”?在父子之亲和男女之别呀![29]

所以墨子贵义,荀子尊礼。墨子主张自食其力,各尽所能,按劳分配,机会均等。[30]荀子主则张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轻重有别,贫富有称(合理性)。[31]其价值观,墨子的是公平与正义,荀子的是秩序与文明。

至于孟子的主张,则是仁民爱物,向善疾恶,尊贤敬长,明辨是非。这些主张,分论则仁义礼智,合论则统称为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是孔孟的区别。他们共同的价值观,则是仁爱与道义。

只有韩非,认为人性本恶。

这就牵涉到方法论。

韩非的方法论是“斗争哲学”。他的名言,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也就是说,矛盾对立的双方势不两立,你死我活,非黑即白。因此,人性中既然有恶,那就不可能再有善。也因此,德治和礼治都不管用,只能威胁利诱,严刑峻法,两面三刀。[32]

孔子的方法论是“中庸之道”。中就是不走极端,庸就是不唱高调。不走极端,就既不能讲人性恶,也不能讲人性善,不提最好。不唱高调,则不能当真主张回到尧舜或商周。如有可能,吾其为东周乎![33]

老子的方法论是“正言若反”。他也有句名言,叫“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就是说,矛盾对立的双方,无不在一定的条件下相互转化。[34]

按照这个逻辑,则善就是恶,恶就是善;善能变成恶,恶也能变成善。所以老子不谈人性的善恶。

但,老子不谈人性,却谈治国。这也是诸家的共同话题,区别仅仅在于:道家自治,墨家人治,儒家德治,法家法治。结果,韩非与老子惺惺相惜,因为都讲无为;墨家与法家殊途同归,因为都讲君权。反倒是既没讲过自由又没讲过平等的孟子,主张民权。

历史要开玩笑,真是谁都挡不住。

道路的选择却很清楚。大体上说,道家讲天道,墨家讲帝道,儒家讲王道,法家讲霸道。讲天道,就是要回到太古;讲帝道,就是要回到尧舜;讲王道,就是要回到商周。这些都是倒退。只有讲霸道,才能走向秦汉。

于是法家胜出。

然而法家的独占鳌头只是昙花一现。汉初贵黄老,武帝尊儒学。此后历朝历代的治术,其实都是兼取儒法,杂用王霸。学界和士林,则儒道互补,三教合流。

也就是说,在意识形态领域,儒法两家共同成为“执政党”,只不过一个台前一个幕后,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道家成为“在野党”,某些时候也参政议政,但多半与佛家思想轮流坐庄。只有墨家成了“地下党”,在社会底层暗地里流行,由梁山好汉和江湖帮会部分地实现其主张。

那么,百家争鸣就这样画上句号了吗?

没有。

的确,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同样,武器的批判也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比如治国的争论,虽然由秦皇汉武用他们的刀剑和权杖斩断,问题却并未真正解决。否则,怎么会有后来的辛亥革命?

这样看,三百年的争鸣,又其实没有结论。

没有结论也很正常。实际上,诸如人性是善是恶之类的问题,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结论;全人类的共同价值,也需要全人类来共同思考。问题是,在诸子的时代,我们有深入思考的空间,实现价值的可能吗?好像看不出。

比如自由和平等。

平等,是墨子和韩非都主张的。平等再加自由,则是庄子的价值观。逍遥游就是自由,齐物论就是平等。这当然非常了不起。可惜庄子的平等,是无法实现的;他对自由的理解,则有问题。事实上,自由从来就不是天赋,也从来就不属于自然界。以天然为平等,以率性为自由,最后只能是没有自由,没有平等。

墨子和韩非更糟糕,从平等走向了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