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记·贰(第3/5页)

万安公主抿了抿唇,在放下茶盏的同时打破了沉默。“昨晚我做了个怪梦……”

就在同一瞬间,李琅琊也从窗外收回了目光,用惯常的轻声细语陈述着属于自己的事实:“昨晚我做了个怪梦……”

时间静止了一刻,姐弟俩面面相觑,然后又一次喊出了相同的话——“怎么你也……”

当两个人最初的惊讶平静下来,向对方细细讲述那困扰安眠的梦境,自然是必要的事。然而随着那仿佛亲历的恶梦被一点点拼凑成型,越来越深的惊异就如同晴朗天边渐次堆积的雨云,那阴郁的颜色正在不容置疑地侵入到现实中来……

“我起初好像飘浮在空中,看到黑夜里的大明宫,处处燃着火把,处处都是乱兵……后来不知怎么,我又落下了地面,看到一队羽林军冲进寝宫……”

“那里有一位……一位公主正在对镜画眉,那些兵士斥责她是‘弑君的凶手’。她生得非常美丽,妆扮豪华绝伦,特别是那条绣满飞鸟的金色裙子……”李琅琊眉心紧蹙,低低接上了万安的话,同时看见了对方瞪大眼睛连连点头的反应。

“她最后被乱兵所杀,在那之前,她的皇后母亲就已经被砍下了人头。可一直到最后,她心心念念的都只有自己那条裙子——‘百鸟裙’……”万安公主忽然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掺了姜末和盐的茶已经不再温热了。她静了静,似乎在慢慢地体味着口中的苦涩,然后抬起眼直视着李琅琊。

“其实两天以前,我就开始做这个乱梦了。不过梦中的场景零乱,连不成片段。直到昨晚一切才清晰起来。所有的细节都明白无误——我们梦到的人,是安乐公主吧?”

安乐公主,大唐皇室一个禁忌的名字,她是中宗李显最小的女儿,降生于父亲被武则天废黜帝位,流放房陵的途中,童年时跟父母一起在远道荒州中艰苦备尝——也因为如此,中宗复位后,这个光艳慧黠的少女跟母亲韦皇后一起,得到了超乎寻常的宠爱作为补偿。

那是朝堂中各方势力盘踞角逐,民间灾荒连连,大唐的前途暗昧难明的一段时光。这曾经颠沛流离的一家人却认为苦尽甘来,正是时不我待纵情享受的时候。一个父亲毫无理性的溺爱纵容很快让事态转向了疯狂——当世间所有的奢侈享乐和卖官售爵的游戏都玩得厌烦,这个被宠坏的女孩子开始梦想着,像祖母武则天一样登上御座君临天下是什么滋味——事实上中宗早已被骄纵跋扈的妻子和女儿架空了权力,所谓天下,早就握在了这对母女手中。可她们依然不够畅心快意,让人痉挛而死的毒药,就是她们送给软弱又碍事的皇帝最后的礼物……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深夜,二十五岁的临淄王李隆基率领羽林军冲进大明宫,韦氏亲族被斩尽杀绝,而大他一岁的堂姐,罪魁祸首安乐公主也被斩于乱军之中。她尊贵的头颅被悬挂在长安东市示众,之后又被剥夺了公主封号,追贬为“悖逆庶人”。关于她的故事,皇族子弟人人都清楚,但没人去提起,没人去触碰——这段深宫黑历史固然是当今天子建功立业的开端,但如此丧尽良心的皇后与公主,如此无能可悲的皇帝,也是皇室抹不掉的耻辱印记,大家都默契地装作早已忘记了她和她豪华如梦幻的逸闻典故。

“是绿桃那孩子……她前两天和我谈起安乐公主的百鸟裙,还说它可能收藏在九成宫里。所以我心有所思,梦到那个情景也情有可原。可琅琊你又为什么……”

万安公主深深蹙着眉头,一向爽朗明快的神情染上了暗色的阴影,同为天子爱女的身份让她心中更多了一层不安。“……难道这是缠着我们李家人的诅咒不成?”

李琅琊似乎被这沉重的家族往事弄得有点失神,低垂着黑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才眼波一动:“绿桃是来自民间,专事刺绣的女孩儿,听过‘百鸟裙’的传说并不稀奇。可我和姐姐的梦中,为什么关于安乐公主的容貌,关于百鸟裙的花样,还有兵变那一夜的所有细节会那么鲜明一致呢?毕竟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姐姐那时候还是婴儿,我还没有出生……就算是根据传闻夜有所梦,也不可能巧合到这种地步啊……”

万安公主心中也是疑云堆积,却一时也想不出解释,眼神无意识地掠过镜台时忽然想起了什么。“……绿桃到哪里去了?好像从昨晚我就没见到她?”

廊下的宫女闻声忙进来回话:“她昨夜没回寝殿安歇,大概是被绣院的人唤回去有事吧?公主要见她,我们立刻去绣院把她接回来?”

公主点了点头,心绪又转向了那个不吉之梦。“也许该在九成宫中做一次祓除不祥的法事……但为这件事惊忧父皇是万万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