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记·贰

(一)

无声而强劲的夜风在空中回旋,她感觉自己借着风势飘摇高举,漫无目的地滑行在浓稠的黑暗之上——直到下方的视野中亮起了一点金红的光芒,随即如同骄恣盛放的大朵牡丹,一朵一朵连成了夺目的光带和星海……她渐渐看清了,那不是乌黑锦缎上的盘金堆花图样,而是真实的火焰。一支支松明火把在暗夜中飞散着火星,映出刀枪凛冽的冷光和士兵们沾了血污的手臂。

几乎在看清那举着火把与兵刃奔驰的队伍的同时,隔绝感官的透明障壁好像突然被击破了,潮水般的怒吼与马蹄蹴踏声、铁甲撞击声响成一片,猛然向虚空中爆发出来。仿佛被这兵戈之声铸成的铁网从天空拽落下来,她恍惚坠下了尘埃,如一缕幽魂,被裹挟在那些呐喊奔突的军马之中,向着一个方向冲锋而去。

队伍离一道高大的门扉越来越近,而她也忽然惊觉——朱红的高柱、澄碧的琉璃瓦、大块光滑青石铺就的宽阔步道,那豪华庄严的规制分明属于禁宫内苑!

为首的将官直接控马冲上了高高的白石阶,斜劈的刀光瞬间便摧毁了雕饰华美的红漆大门。宫院中猛地响起众多年少女子尖锐的惊呼声,可旋即就被淹没在了重重人喊马嘶声之中。

火龙般的队伍冲到了居中的寝殿门前,随着门扉被外力轰然推开,喧嚣的声浪竟一下子停住了——三架涂金七宝灯树毫不吝惜地燃着掺了香料的巨烛,把宫室照得亮如白昼。氤氲的香雾中有一片水波般的清光——那是斜斜支起的珊瑚妆镜。镜前端坐着一位素服美人,高耸如云朵的发髻和斜簪的大朵牡丹是宫妆样式,蜜色的肌肤和一双略带深褐的剔透瞳仁却带着些桀骜不驯的野性。

她手中拿着一支纤细的小笔,显然是正在沾着青黛对镜描眉。勾画好一对浓丽的桂叶眉可能花了她全部的心思,直到士兵们破门而入,她才惊讶不胜地从镜前回过头来,随即愤怒地挑高了黛色鲜妍的双眉。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都不要命了吗!”

对这些从北门冲进皇城,金铁交击性命相搏了半夜的士兵来说,眼前的一幅图画实在过于精致靡丽,在那一瞬的寂静中,门外的夜色杀伐反而摇曳着虚幻的意味。宫妆美人骄傲的斥喝声才突然把他们拉回到了现实。

一位将官越众而出,将手中染着血迹的横刀指向了她,鲜血缓缓汇聚至刀尖又缠绵地滴落,在华贵的花砖地面上绘着艳丽而凶险的纹样。

“你就是弑父弑君的凶手李裹儿?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刁恶!念在你的身份,给你一个自裁的机会!”

被直呼闺名的狂怒一瞬间占据了她的头脑,甚至没有仔细去想这披甲沥血的军人话中的含义。她猛地站起了身,打翻了裙边放置的一堆脂粉香盒、珠花翠钿。然而她毫不顾惜被胭脂和石青染脏的白纱披袍,任凭它从肩头滑落下去,蝉蜕般萎落在一地杂乱之中。

“你竟敢直呼本公主的名讳?!你们这些反贼!我要把你们碎尸万段!名字……你们的名字……我要诛你们的九族!”

不断拥进寝殿的黑衣士兵忽然再次沉默了,不是因为这美人毫无章法的戟指怒喝,而是因为……她看似服丧的缟素外袍下面,居然隐藏着绚烂如同梦境的裙裳——

最轻软精细的金线织成了一条“遍地金”的锦裙,而那沿着颀秀身材铺展开的淡淡金芒中,似翠非翠,似蓝非蓝的异色丝线绣出一对对青鸟、鸳鸯、锦鸡、柳莺……每种鸟儿的羽毛中掺入一点不同的杂色绣线,而那柔软的翠线便随之微妙地改变着主色调:有的绿中拖蓝,有的褐中含紫,有的从淡青毫端过渡成柔和的藤黄色……纷繁鸟类飞翔和闲游的姿影布满了长裙,它们的翅尖和尾羽仿佛含着神秘的幽光,在灿烂烛火的映照下荧惑闪动,变幻无定,似乎要把这豪华绝世的美人托举飞舞到天穹之上,远远抛开眼前这脱离了常轨的兵火之灾。

(二)

青年将官猛然醒过神来,加倍愤怒地大吼着:“你已经不是大唐的安乐公主了!你是悖逆不孝的罪人!先帝驾崩才十九天,你就迫不及待地靓妆艳服,这不是谋逆的证据是什么?!我们万骑亲军奉临淄王之命进宫平乱,就是为了取你和韦氏妖后的性命!你还想诛谁的九族?!”

年轻公主停止了躁怒的发作,好像此时才听明白每一个词语的深意:“万骑营”是守护皇宫北端玄武门的禁军精锐,他们反戈一击杀入深宫,只能说明整座大明宫的权力中枢已经易主,皇后费尽心机任用韦氏亲族布下的防线业已完全崩溃。而“临淄王”的名号……那个李家皇族中最精悍危险的年轻人,他像善于潜伏捕猎的猛兽一样隐忍良久,终于猝起发难,要为他那不明不白暴毙的皇帝伯父讨回公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