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伍(第4/4页)

“他在喊叫些什么?沈兄你离他最近,明白他的意思吗?”端华回忆着小楼里的情景向沈雪舟发问。后者抚了抚额头上刚被包扎好的伤口,神情还是失魂落魄的,语气却不再轻忽,倒有种豁出去一般的笃定:“他一定是看见那位索命的鬼魂了,就像卢蕊和延之一样。所以才吓得神智昏乱,不辨方向地乱跑。他求那冤魂不要追他……可‘她’哪里会轻饶呢……”

他说得鬼气森森,烛影都好似跟着摇了几摇,不由人从心底升起寒意来。安碧城看了他一眼,低头把袖子翻了个面向着炉火,望着小火苗问了一句:“这么说真是鬼魂把他推下楼了——沈兄看到那个鬼魂了吗?”

沈雪舟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我愿意付出余生,去换一个跟她见面的机会,只可惜她不愿现身让我看到……”

端华听着听着眉毛又拧了起来,发出恨恨的咋舌声:“又是什么‘她’啊‘鬼’啊,说半句藏半句的!你们要是早把话说明白,说不定崔绛还不会横死!难道明天见了官你也这么绕圈子说话?!”

李琅琊忽然伸手扯了扯端华的衣裳,制止了他的发作。他正坐着面向沈雪舟,火焰分隔出的暗影在他端秀的脸上摇摆不定,话音却是安详平静,如同紫铜炉身端然不动的凝光:“您也许有不愿说的苦衷,但依现在的情形看,或许您自身也会有危险,还是不想说吗?”

他停了停,似乎对沈雪舟的沉默并不意外,继续说下去。“关于那组索命的诗句,也就是《子夜四时歌》,我有一点想法,如果说得不对,还请您包涵为上。”

沈雪舟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旁边的珠镜夫人却明显不安起来:“还是我的错吧……我开始就不该唱什么子夜歌,我不知道那是会带来凶兆的诗……”

李琅琊向她笑了笑。“在宴会上唱出美丽的诗,怎么会是您的错呢?我感兴趣的是——这组子夜歌,您是从什么途径知道的?”

“无非是……坊间刻印的诗集啊。沈公子是名播文苑的乐府诗人,当然是从他的集子里读到的——有什么不对吗?”珠镜夫人的神情和语气都满是困惑。

李琅琊点了点头:“可我第一次听到这组诗,却是在两年前的一次游春庆典上。有一个擅演百戏的杂耍班子在长安做场,演了一出新编的小戏,是根据沈兄著作的长安怪谈改编而成的,名字就是——《任氏传》。”

沈雪舟第一次抬起眼睛直视着他。

“贫穷不得志的书生遇到了变化成美人,托名‘任氏’的狐精,就此两情相悦。书生并未嫌憎她身为异类,两人度过了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书生为她写下了记叙四季的温柔情诗,就是这组《子夜四时歌》——这当然不奇怪,很多写传奇小说的作者,都喜欢把自己的诗作插到故事里去,让情节更加优美生色。但是奇怪的是,我只在《任氏传》口头流传、杂戏改编的早期版本里见过这组诗,当《任氏传》正式定稿,编入沈兄的传奇文集时,这诗就消失在故事里,连书生做诗的情节都没有了。后来子夜歌又夹杂在其他众多乐府民谣之中,出现在沈兄的诗集里,位置很不显眼——您为什么要从传奇文本里删去这组诗呢?”

这一长串话显然绕得端华有点头晕,他连忙伸手示意李琅琊说慢一点:“……等一下等一下——就是说,在《任氏传》的情节里,《子夜四时歌》是书生写给那个狐精的。其实当然是作者沈雪舟自己写的诗,假托书生之名安插在故事里……”他想了片刻,瞪大了黑眼睛转向沈雪舟。“刚在廊下看到韦延之尸体的时候,你好像跟崔绛说过一句‘你知道那是我写给谁的诗’——那么在现实里,你到底是写给谁的?”

安碧城低低地加了一句:“也许应该这么问——《任氏传》和今晚的事,到底哪个才是现实?”

沈雪舟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姿态有种灰白余烬般的疲倦感。片刻之后,他像是做了决定一般睁开眼睛,向着环视他的人们淡淡一笑。

“——所以最终还是要说出来吗?反正事已至此,隐瞒也没什么意义了。”他轻轻整理了一下略微散乱的白衣领襟。“也许今晚的事,会被后来的人写成新的怪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