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壹(第3/5页)

一句话意外地让气氛有所松动,都是轻裘锦绣的五陵年少,最中意的话题无非是醇酒佳人,斗鸡走马,几句攀谈下来,端华倒是迅速与那两位贵公子熟络起 来。红袍金带的名叫韦延之,高挑个儿的姓崔名绛,紫衣高髻的美人是他的表妹卢蕊——三人都来自长安声望清贵的门阀大族,相形之下只有卢蕊的夫君,那位面带 微忧的白衣男子出身简素,按照常理,要做卢姓大族的乘龙快婿可实在难比登天。不过……“沈雪舟”的名字一经出口,还是立刻让人露出了明暸的神色。

论官职,沈雪舟不过是个小小的“史馆修撰”,在冠盖如云的长安城里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真正为他带来荣誉与声名的,是出类拔萃的一手诗才。这位才子 最为人传唱的,是那些模仿南朝乐府风,小巧清丽的恋情辞句,而作为诗人的兴余游戏之作,他有几篇用笔婉转浓艳,满纸烟霞灿烂的怪谈传奇,也在坊间广为流 传。

“您的《任氏传》写得真是哀楚动人,我熟读了很多遍,还看过由它改编的傀儡戏呢,雪舟兄是怎么做到描写身临其境的啊……?”

几句交谈过后,李琅琊已经忍不住把话题引到了自己最感兴趣的领域。然而随着“任氏传”几个音节溜出唇间,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青灰色的阴影漫过 了几位萍水相逢之客的面容,并非是自然的光色变化,而是不安情绪郁结而成的云霾。几位华服贵人,在那瞬间竟显得没来由地阴郁而憔悴……

“什么‘任氏’?那是谁……?”端华掏了掏耳朵,大大咧咧地问了出来。李琅琊还在刚刚一刹那的愕然里没回过神,安碧城左右瞄瞄,眯起眼尾轻轻笑了:“《任氏传》都不知道吗?那可是个鼎鼎大名的怪谈故事,主角是位美丽又不幸的——狐狸精啊……”

(三)

“啊——真是麻烦!雨是不是下大了?!”韦延之蹙着眉头大叫起来,带着点做作的吃惊。一句话提醒了凝滞气氛中的人,雨势的确是渐趋紧密,树丛黛绿的叶片被急管繁弦般的水珠敲打着,沉闷的“沙沙”声仿佛织成一道疏离的无形之网,框住了小小的一块时间。

“这可难办了……就是雨刚下的时候那一阵乱,一不小心就走岔了路——牵马和驾车的奴婢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回去有一顿马鞭子吃呢!”崔绛楞了楞,也开始大声抱怨,那额外的焦燥和多话,好像在刻意填补着树林中幽暗的寂静。

“已经困在这儿了,再发火也没用啊!”端华甩甩湿淋淋的红发,打量了一下枝叶遮掩下影影绰绰的林间小径。“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雨吧,一时半刻也停不了,卢氏夫人受了凉就太不合适啦……”他自恃风度地向卢蕊笑笑,对方却冷冷地掉开了眼神侧面而立,像尊美丽却殊少丰韵的玉像。

韦延之和崔绛互望了望,只得点点头听取了端华的提议。一行人一边用衣袖遮挡着雨水,一边拨开缭乱的花枝树丛,试探着往林荫深处走去。隐在深草中的 小路已经被雨水涂抹出了一层泥泞,绚丽的袍服与长裙下摆不一会儿就拖曳得湿漉肮脏,卢蕊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沈雪舟却是安之若素, 一边替她撑着那把聊胜于无的伞,一边磕磕绊绊地走着,清秀的面容带着一种梦游似的虚无表情。

转过一篷泼墨凌乱的野竹,又是一丛半垂下腰身,像水妖发丝般飘坠着牵扯衣裾的衰柳。浓绿的青苔包裹着苍老的树身,一路延伸向地面,和丛生的灌木溶 成一片,远望好像是从地底渗出的绿色雾气。不知什么鸟类在林间发出一声空寂的鸣叫,似乎提醒着人们,雨点落下的频率已不是那么急切——然而不是因为雨势渐 颓,而是越往深走,高大的乔木就越是生长得茂盛恣意,幽晦的天色已被浓云般的树冠慢慢遮蔽。

“这,这林子有这么大吗……?”崔绛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现在的天色该是午后时分,但低垂的雨云已将阳光封印了许久,密林深处更是只见微弱的天 光,恍惚是一个幽暗错乱的黄昏世界。一行人绕过了几株缠满青藤的杨树,却发现有更多交错的通路掩映在水泽与乱草之间,曲曲折折地看不分明。

卢蕊咬了咬牙,看来马上就要发作,她那沉默的夫君却忽然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惊叹。沈雪舟合起了早已没什么作用的绫伞,向前急行了几步。众人跟着他的目光看 去,只见墨绿的长草之间,依稀闪烁着艳丽到不合常理的绯红色光泽——是蔷薇,一朵一朵散乱在荒草窠中,花瓣边缘已经变成了卷曲的深紫红色,那正在衰败中的 美却更显得愈发妖治浓烈,像水中燃起的小小火焰,更像有意无意的的醒目道标,引得人不知不觉沿着它们指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