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壹

(一)

“春山茂,春日明。

园中鸟,多嘉声。

梅始发,柳始青。

风微起,波微生,

弦亦发,酒亦倾……”

袅袅娜娜的一丝歌声,不知出自哪一家的梨花深院,随风宛转直上碧空,时不时绕过几只飘摇的纸鸢,一路若断若续地往东南方向飘去,直至汇入了一片弦歌风流之中,再也分辨不出曲辞。

恰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阳春时节。从长安城内整齐排列的里坊出发,通往城东南曲江池的条条道路上,柳影花光织成了灿烂的十里烟 罗,彩灯与绣旗从宫城一路排到了曲江大道。倾城而出的车马行人慢慢滑行着,不时有锦衣少年催动五花骏马从树荫中驰出,绕着路过的淑女香车打着回旋。或轻 佻、或缠绵的歌辞一句句抛进朱帘,不知哪个字眼会引得车中人秋波一转,从飞金帘幕中露出依稀绰约的半边容颜,闪烁的笑意衬着道旁的灼灼桃杏,如同晴空流动 的一抹抹奇异霞光。

曲江两岸的景致,此时就像一副精美阔大的画屏。春草碧丝是清艳的底色,绯红皎白的花瓣就是灿烂的纹样,无止尽地在春日融光中伸展下去。无数踏青寻 芳的人影穿行在花丛里,笑语声、环佩声、鸾铃声响成一片。在花树最盛,春风一过就纷扬如雪的所在,人们争着支起锦帐饮宴清歌,晚到的干脆简单就地铺下一条 长毡,三五知已围坐着飞盏谈笑起来。绮年玉貌的女孩子更是别出心裁,就用竹竿撑起了一条条石榴红裙,搭起一个艳丽的小型帷幕,半遮着窈窕的身姿和低语,引 得那些献了一路殷勤的少年不敢贴近又不舍得走远,佯装无事地在四周闲走,眼神却早一波一波飞了过去。

曲江池的碧波中,缓缓行进着几艘高大的楼船。暗金色的飞檐,船首雕刻着向天仰首的龙形,桅杆上鲜烈的彩幡迎风飞舞,巨大的舷窗中传出华丽恢宏的乐 声,好像微缩的一方小小仙境从水国中升起——那是天子的游船,陛下正按照每年上巳节的惯例,在龙舟中赐宴刚在春闱告捷的新科进士。

楼船左右拱卫着数十只小船,分别悬挂着金吾、千牛、羽林诸卫的军旗,金线勾成的飞鹰、虎豹、麒麟纹样迎着阳光翻飞,吞吐火舌般耀耀生辉。金吾行列中的一只轻舟忽然鼓棹轻驰,靠接在了龙船侧舷,片刻之后便脱离了队列,径自破开水镜,向曲江岸边驶去。

船一靠岸,猿臂蜂腰的红发青年便一步跳上了踏板,随意挥挥手打发走了迎上来的随从,回身一把将身后的伙伴拉上了岸。后者刚刚从朱红繁缛的礼服冠戴中解脱出来,把一件梅子青软罗的春衫披上了身。柳絮沾着轻露,从那一双闲雅的凤眼前斜斜飞过,像细雪般缀在鬓上颤颤摇摇。

拈下柳絮轻呵一口气,李琅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顺手抽出腰扇在端华后脑一记轻击:“在看什么哪?端华大人!”

端华从远方收回了目光,半是诡秘半是得意地一笑:“看见那一处‘裙幄’了吗?就是杏花丛里那个——裙子是玛瑙红的底色,垂着双股鸳鸯钿带,贴金线的凤凰衔牡丹花样……那是歌姬杨蓬仙的游春帐子!怎么样,我们去当一回探花使?”

“……你这眼神已经好到变态的程度了知道吗……”

“唉呀要不是我把你从御舟上弄下来,待会儿罢了宴你还要一直随驾去芙蓉园吟诗做赋一整天的……今天可是上巳佳节啊我的殿下!你也忍心辜负佳人的青眼?!”

“——但很明显那什么‘佳人’没有看你……”李琅琊微弱地抗议着,一边身不由己地被端华拖着臂膀,一路向花丛烂漫之处迤逦行去。

石榴红、紫丹砂、猩猩血……不同名目的红色织料裁成襦裙,撑起艳丽如花萼的帐子,还没走近就听见敲击琉璃般的琴瑟鸣响,清越的歌声如裙幅的贴金花 一样闪烁跃动。端华顺手折下一小枝凝粉娇艳的杏花,从腰间摘下一个织锦香囊系在枝上,回头向李琅琊挤了挤了眼,一扬手将花枝抛进了帐子,笑嘻嘻地漫声长 吟:“是蓬莱娘子的仙乡琼阁吗——我自知这春日桃杏比不上您风姿的十之一二,可还是忍不住想让它一亲芳泽呢~”

帐子里琴声静了一静,交错的清脆笑声响了起来。红色罗裙泼艳的纹路一动,属于妙龄女子的柔荑探出来挽起了帐帷,她绘着精致鹅黄面妆的容颜光丽生辉,却似乎带着忍笑的表情,眼睛在端华和琅琊脸上转了一转,轻巧地一撤身,露出了倚坐在锦绣丛中的另一个身影。

素白长袍,银朱腰带,袖口密密卷着银线挑绣的瑞草纹,正好衬出光采柔和的金发。有一双深邃绿眸的少年浅浅一笑,姿态曼妙地将那枝杏花斜插在耳畔,另一只手一挥,把什么物件抛向端华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