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11页)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女人提着浇花的水壶走过来:“你就是谢丹青吧?”

丹青心里颇感奇怪,但还是点点头。

老女人道:“进来坐吧,你爸爸妈妈有封信叫我交给你,”老人总是有些唠叨,她接着说,“我说不如寄给你,他们说你一定会回来拿的,还是他们了解你。”

丹青坐在凉棚下的八仙桌旁,感觉老人进去了很长时间,这时楼上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这让他想起母亲教学生时的情景,她是一个爱孩子的人,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但是他始终在想,他的父母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里显然不是请人看房子,而是另易其主,这么重大的事他们也没找过他。

好几次,他在余祥里崩牙昌家的门外,听见里面争吵的声音,都以为是有人找来讲理,以为父母会找到这里来叫他回家,但是这种他认为一定会发生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老人总算出来了,她手上拿着一封信,口中抱怨着孙女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不练琴,一会喝水,一会吃梨,一会儿上厕所,所以把她都给耽误了。她把信递给丹青,接着又夸这套房子怎么怎么好,丹青想等她喘息的机会脱身,但她从哈尔滨来时讲起,讲她的儿子多蠢女儿多能干,怎么发家致富的,而且一环扣一环根本没有停顿。丹青开始神不守舍,眼睛越过老人的头顶,心里又惦记着兜里那封信的内容。

他突然一阵心烦,很想大吼一声让她住嘴,甚至他想对她说我已经走投无路,山穷水尽,不知该怎么办好,你却跟我大谈什么发家史!你女儿能挣钱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他不能这么干,但心里真是觉得像崩牙昌那样每天骂骂咧咧的生活就是痛快。

回到出租屋,他独自一人在灯下读信。

是父亲的笔迹:

丹青我儿,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你,飞往加拿大你大姨那里,你知她一直叫我们去长住,但总也没有机会。这次是因为你妈妈的身体时好时坏,医生说换一个环境生活会对她的健康有好处。

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每个人都是从年轻的时候走过来的,只是,没有人可以同时踏上两条路。我曾经非常害怕你吃苦,不想看着你头破血流,但如果那注定是你今后的路,我会对你说,你必须走下去,无论碰上什么样的困难,不仅接受,而且面对。盛世华庭不是你最后的栖息地,我们不是报复你,而是爱你。

这种爱是时间赋予我们的,你一天天长大,我们一天天老去,就像一棵树,我们关心的不再是它的种子来自何处,而是它的躯干和枝叶怎样才能更茂盛。同时,这棵树已经不可避免地深扎在我们心中。

我们留了一笔钱在藏院长那里,除了用于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之外,我们还担心你的身体,这种病叫作脊髓痨,有可能在你长大成人之后,体内残存的梅毒菌破坏脊髓的背部神经而导致发病。主要症状是下肢刺疼,像有一根烧红的钢针插入一样,身体会出现共济失调,走路不稳,尤其是在黑暗的地方或者闭目行走的时候会更为明显,所以当你发现自己走路时腿部抬得比别人高,两腿比常人分得开,就一定要到医院里去做检查。

血亲是神秘而伟大的,我从来都不怀疑这一点。我也不是一个不自私的人,但是对你,我们虽然没有给过你生命,但却极其希望赠予你生命的光辉,这完全不是道德观所能决定的事……

你的亲生父亲早年遗弃了你,无论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你在接受现实的同时都不要对生活失望,因为罪恶的形成固然与社会有着密切的联系,但个人的言行与选择,才是善与恶的终极分野。同时,路就在你的脚下,而你的身后,有我们默默的支持……

信没有读完,但是丹青已泪眼模糊。

他并不知道到底是谁给了他一颗善感的心,许多时候,他会想到,如果他在余祥里长大,那么他的生活将是一个什么样子?他会变成一个怎么样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透彻地感到悲哀,其实,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悲哀,它们就像山水,像生死,像秋夜风鸣,像英雄佩剑美女桃红一样无从分离。他所以能够体会,并不是因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懂得更多的道理,明辨更多的是非,而是他亲身经历了这种刻骨铭心的折磨。

所有的爱,所有不求回报的付出,皆是命中注定。

那是在十一个月以后,崩牙昌被执行死刑,在丹青的要求下,公安局同意他前去送行。自然是一个下着凄凄冷雨的凌晨,五点多钟,他按时来到看守所,被有关的人员带了进去,执行警察已经荷枪实弹,神色凛然。似乎是在一个灰色的走廊,水泥的地板和墙壁被一盏低瓦数的日光灯照出一片惨色,崩牙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据说早上也吃了点东西,他的手被铐着,公安分局的局长点了一支烟放在他的嘴上,不怕死的人走到哪儿都受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