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终章(第6/7页)

飞翔,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体验。

我看着喷吐着白沫的瘦马挣扎着落入山崖,我看着天地在眼前颠倒旋转,没有时间惊叫,没有时间思考发生了什么,令人窒息的剧痛已从后背袭来。绿色的松针簇拥着我,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裂帛声。

这一次,我尖叫了。帛衣撕裂,身体直坠而下,我胡乱抓住一截粗枝,双脚却瞬间悬空。头顶是百尺悬崖,脚下是千丈深渊,凛冽的山风从我身边刮过,叫我不由自主地摇晃、颤抖。

“公士——”我大声呼喊,但山风瞬间将我的声音吹散。我想翻身爬上树干,可双手却使不出一点儿力气,身体剧烈摇晃着,手掌、手肘、肩胛、双手的骨节似乎随时都会被扯断。

我仰头痛苦地呻吟,崖顶突然有火球坠落。

我看见了公士希被大火烧焦的脸。

他死了,燃烧着坠落悬崖,可我连他落地的回声都没有听见。

“不——”我要活着,我要见我的女儿!

绝望的嘶吼冲出我的喉咙,有冰冷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我活不了了,我就要死了……我侧头,一轮赤红的夕阳悬在天边冷漠地看着我,我闭上眼睛,僵麻的手指一根根地离开了松枝。

“不——”

“不用谢我。”

我瞪大眼睛,有人拉着我的手,笑得得意:“瞧,无论你在哪里,我总能找到你。”

世间没有忘忧草,也没有一壶可忘平生的酒。

年少时忘不了的、不想忘的,绵长的岁月都会一点点替你抹去。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他们了,可昨夜在梦里我又见到了死去的公士希,他的身体着了火,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从我面前坠落,我挂在悬崖上,远处依旧是那轮冷漠的如血的夕阳。

在那日之前,我曾以为自己经历过绝望,但直到手指一根根离开松枝的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没有回路,没有去路,只有死亡等待着我。

如果没有那棵古松,没有无邪,我已然和死去的公士希一起坠入悬崖,变成崖底深渊里的一堆碎骨。如果没有王都郊外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没有采药经过的扁鹊,重病缠身的我亦已躺在那截无芯的树干里长眠地下。

我前半生的诺言都随着我的“死亡”消散了。唯独许了两个人的,成了真。我病了两年,将自己病成了一只药罐。两年后,舍国离家的无邪陪我去云梦泽见了故人。当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已死去时,陈逆带着我的阿兄和我的小芽儿在云梦泽畔等了我两年又三月。

在明夷挂满鸟笼的院子里,我见到了我的女儿。阳光下,粉团儿似的她正一把把将湖泥堆在明夷的赤足上。明夷迈出她“播种”的土坑,她扯着他的衣摆,在他身后奶声唤着:“明夷,明夷……”

她不认识我,她的声音却是我的天籁,我再也离不开她半步。

春去秋来,当我的小芽儿终于开口唤我阿娘时,我们离开了那片云梦生长的大泽。楚南、燕北、越东、蜀西……我拖家带口行遍了天下。

天下大美,有许多地方美过我眼前的这座山谷,可我想要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当年分离时答应他的话,我没有做到。为夺代地,他杀了代王,伯嬴磨笄 自刺而死。我病中曾冒死偷偷去看了他,他一个人坐在伯鲁的房间里落泪如雨。他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有了。自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无论此后我去了多远多美的地方,我总会回到这里,回到晋国。

这些年,智氏一族如日中天,智瑶独霸朝政,逾礼称伯。伐中山,灭仇由,攻齐,侵郑,中原大地战火不熄。无恤尽力了,他忍了常人所不能忍,也受了常人所不能受,他保全了赵氏,我们的重逢之日却依旧遥遥无期。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偷走那些旧物,留下那枚新编的花结。叫他以为我死了,也好,痛不过一时。忍着十数年的压迫,背着十数年的期盼,是我叫他更累更痛了。

“你怎么在这里吹风?”无邪出现在我身后。

我松开指尖,叫凛冽的山风卷走指尖的一根白发。

“那个叫王诩的孩子又来了,又被困在你种的‘迷魂帐’里了。天快黑了,要不要再去救他?”

“他难道不知道鬼谷之中住了恶鬼吗?还非要进来送死。”我转身而立,留下云海之中一轮下沉的夕阳。

“他说他只知道鬼谷里住了他要拜师的贤人,没见过什么恶鬼、山鬼。他不怕阿藜,阿藜也挺喜欢他的,上回就约了他木槿花开的时候入谷赏花。”

“算了,让小芽儿带他进来吧!”

“这……小家伙昨夜药晕了我和阿藜,一个人留书出谷了。”

“又去云梦泽找明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