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八章 绛都之难(第6/7页)

我伸手掀起垂帘,素白的足衣、素白的巫袍、素白的长发,史墨一身缟色坐在书案之后。他抬头与我对视,手里赫然握着一柄青金色的长匕。

“师父在等人?”我进屋,弯腰拾起落在案旁的匕鞘。木兰树心镂雕为鞘,这匕首正是前年史墨生辰时赵鞅送给他的贺礼。

史墨紧盯着我的脸,严肃的表情不似惶恐紧张,倒似在责怪我为何要来这里。“是你父亲让你来替他动手的?”他问。

“不是。”我径自取过史墨手中的匕首套上匕鞘,又将它推到了史墨手边,“我阿爹对师父之恨犹在对赵鞅之上,他怎么会把这个等了二十年的机会让给我?不用着急,没让你太史公亲眼看着他杀光四卿,夺回邯郸,他舍不得让你死。”

“好,既是这样,那为师就再等等他。”史墨拿起匕首重新揣进怀里。

“师父今日要算卦?”我打开案上一只髹红漆点画星图的长匣,从里面抓出一把泛黄的蓍草。

“许久没算了,正打算为你父亲卜上一卦。你既然来了,要不要再陪为师算上一算,看你父亲最后到底是输是赢?”

“不用算了,他不会赢。”

“他执迷癫狂,你倒看得透彻。”史墨面露欣慰之喜。赵稷若是赢了一定会杀他,若是输了也一定会先杀了他,他是将死之人,却全然无惧。

“师父可知,此番奴隶军夜袭新绛城不是盗跖的主意,也不是受我阿爹和董舒的唆使,是国君要借奴隶叛乱之名诛杀四卿,夺回君权?”

“新君孤傲性急,不懂屈伸之道,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智瑶行事一贯跋扈无礼,姬凿许是怕智瑶将来学齐相弑君篡权,所以想先下狠手。可惜智氏与齐国陈氏早有私谋,董舒昨夜只抓到韩虎、魏驹,却叫智瑶跑了。”

“你说智瑶与陈恒有勾结?!此话从何说起?”史墨惊问。

“师父可听过一则传闻,齐国陈氏先祖公子完在入齐前,周太史曾为他卜过一卦‘观之否’?”

“继续说。”

……

阿素和陈逆是来晋国找我的,但陈盘不是。陈盘与智瑶早有往来,当年智瑶立世子,陈盘就曾亲送大礼到智府恭贺。方才无恤脱逃,刚刚入城的陈盘却只关心韩魏两家宗主的生死,独不问智瑶,我便生了疑心,其后询问盗跖,智瑶果真不在城中,就连世子智颜也不知去向。

盗跖要为天下先,变奴隶为自由人。野心勃勃的智瑶和陈恒怕是也想做一件天下从没有人做过的事。武王立周,分封诸侯,五百多年间,诸侯爵位世代传袭,从无例外。可近百年间,礼乐崩塌,公族势弱,卿族掌权,得了一卦“观之否”的陈氏耐不住了。

“你是说,齐国陈氏想要取公族而代之,却怕会因此遭天下诸侯群起而攻,所以想在智瑶身上先试一试?”

“晋与齐同为大国,奴隶军杀了三卿,智瑶便可独揽大权。智氏一族渴求长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代公族,独吞晋国。如今新绛罹难,若智瑶以平叛之名领兵冲进城来,四千奴隶必死无疑,我阿爹、董舒必死无疑,就连晋侯也未必能幸免。事后,杀了人的智瑶只需将一切罪责推给暴乱的奴隶,再下令屠杀一批与董氏、邯郸氏勾结的‘叛臣’,这场动乱就没人敢再提了。智瑶今年不过三十,他若独霸晋国二十年……”

“不用二十年,十年之内,智瑶定会逼周王改封智氏为君。”史墨长眉紧蹙,面色比方才初见时更加凝重。

“若周王真的屈于智氏淫威改封智瑶为君,那齐国必将落入陈氏之手。晋、齐乃大国,大国卿族可以驱赶公族,小国必追随效仿。到那时,天下就真的永无宁日了。我知道自己这话听来荒谬,也希望这只是我一个荒谬的猜测。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陈氏为何要弃我阿爹而助智氏独揽晋国大权。”

“新旧更迭,强者食弱,乃天下大势。然智氏无德,不足以为君。”

“徒儿求师父相助。”我俯首欲礼,史墨连忙起身扶住了我。

“师父……”我企盼地看着身前的老人,他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

史墨望着我的眼睛,哑声道:“为师知你心中有恨,却也知你心中常存大爱。时至今日你还愿意唤我一声师父,为师很高兴,你告诉我,我这俎上鱼肉,还能如何助你?”

我恨史墨,恨他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可正如他这些年教我的,一个人的爱恨,在数千、数万生灵面前,微不足道。

“无恤昨夜已逃出城去,韩虎、魏驹两位亚卿也还活着。智瑶的军队应该不会那么早到,若奴隶军现在肯离城,没了代罪之人,智瑶就算来了也不敢对三家动手。这乱,兴许还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