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四章 三子同归(第3/6页)

“所以赵稷同意了,他把我娘送进了智府?”我看着阿素,一下握紧了拳头。

“你那时不过是个新结的珠胎,你族中叔伯都叫你阿爹赶紧应下与智氏的约定。可你阿爹没有点头,他怕族人羞辱、伤害你娘,秘密派人将她和你阿兄送到了我家。可你娘刚到,智跞当夜就引了三千亲兵攻进我家府门。我范氏一族立府百年,一夜之间,全府之人竟叫人屠鸡戮犬一般残杀殆尽……我阿爹那会儿恰巧领兵出城,家宰拼死相护,我和幼弟才能留下性命。可那天夜里,我阿娘死了,我待出嫁的阿姐不甘受辱也惨死府中。你娘和你阿兄,我们原以为他们也死了。智跞那夜在雪中引火烧尸,火光三日不灭……你师父蔡墨玩得好谋术、好心术,他一个巫人,编一首胡说八道的歌谣就将我范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阿拾,我在临淄城见到你这双碧眸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蔡墨编了那后半首《竹书谣》来害人,上天便真叫你娘生下一个青眼女婴来。好,既是这样,那么我们何不就随了神意,好好送他们一个‘失国失邦’?!”阿素一番控诉过后,眼眶里已盈满了泪水,可她这人骨子里有一股拧劲儿,越想哭,越不肯叫自己落泪,她抬袖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笑容对我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先记下,今日我不想说了,明日路上再说与你听。”阿素说完匆匆起身,飞奔而去,只留我一个人独坐在苌楚树下,出神地看着一地半腐的果实、破碎的谎言。

原来,他不是守护我的神明,他是双手沾满我母亲鲜血的恶鬼,是他一笔笔绘出了使我惊恐一生的噩梦,一锤锤为我铸造了一方烹骨的食鼎!

从来没有什么鲜虞来的方士,没有狐氏可怕的传说,从始至终就只有他蔡墨的一张嘴,骗了我、骗了全天下的一张嘴。

为什么会是你?你是我的师父,我的亲人呀!

大火烧尸,三日不灭……因为我,因为一个未成人形的我,到底有多少人命赴黄泉?又有多少人痛失了自己的至亲至爱?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幸福时的我心底总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哀伤与悲凉,那是因为在我生命的最初,我就已经亏欠了太多太多的人,我的灵魂沾满了他们无辜的鲜血,那心底的悲凉是对我的惩罚,是早已嵌入我骨血的罪。

月色笼山,清溪流银,有人提了一盏红色的纱灯,迎着哗哗作响的山风来到我面前。

明月的清辉里,他被岁月精心雕琢的面庞上有着未来得及褪去的哀伤与疲倦,他站在苌楚树下凝视着我的眼睛,我那幽蓝的,给他的妻子、他的族人带来灭顶之灾的眼睛。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再追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利用、陷害我,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为我奋不顾身地反抗过,努力过,可我却让他失去了所有。

歉疚与痛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此刻却因为同一个人在我心底交错撕扯。

“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赵稷开口打破了树下的沉寂。

“什么人?”我问。

“你想见的人。”赵稷脱下外袍丢在我怀里,转身提着纱灯默默地走出树影,远远地站在溪旁的小路上等我。没有刻意的亲昵,没有咄咄逼人的阴沉,月光下,他高大疲倦的背影透着冷漠与疏离,可我却觉得,这才是褪去层层伪装后,我最真实的父亲。

“赵鞅药里的毒是你派人下的?把卷耳子放进我药筐里的也是你的人?”我跟在赵稷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染霜的枯草上。

赵稷好似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提着灯慢慢地走在我身前。

我不死心继续追问,前面的人却始终不发一言。我们就这样默默走了一路,待走到溪谷深处的一间草屋外,赵稷才突然蹙着眉头转过身来,对我道:“他怕火光,你别吓着他,也别让他吓着你。”

他……谁?!

我惊愕地看着赵稷,赵稷低头一口吹熄了纱灯里的火苗。

黑暗降临,惊讶、慌乱、激动瞬间从我心底喷涌而出,继而幻化出一种极恍惚的感觉。当如霜的月色再次盈满整个溪谷,我转头望向萧草丛中被月光和树影包裹着的草屋时,那已不是草屋,那是我曾经的梦境、遥远的过去。打开野径尽头的那扇小门,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到曾经离开他的那个夜晚?

我踩着发软的步子走进半人高的草丛,有山风拂过草尖,风里有阿娘若有似无的哀唱:“山有藜兮,藜无母……”

阿娘,是他吗?会是他吗?

当我的手触到冰冷的柴门,我恍惚的心忽然又害怕了,我怕屋里的人不是他,又怕屋里的人是他。

“嘎吱——”身旁的赵稷替我推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