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三章 鸾鸣哀哀(第5/6页)

二子?连失二子……

赵鞅走后,我又悲又惧,浑浑噩噩哭了几场,便昏睡不醒。睡梦中好似看见了无恤,他手里牵着阿藜跑得极快,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只斑纹扭曲的黑虎和一片血色的惊涛骇浪。

无恤出事了,阿藜出事了!

我惊恐不已,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待我睁开眼,见到面前天人似的明夷,便恍惚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可等我低头看清明夷怀里的人时,便只能抓着地牢里发霉的木栏号啕大哭了。

伯鲁的脸被洗得很干净,他半躺在明夷怀里,头上戴着他最喜欢的那只墨冠,眼睛轻轻地闭着,像是睡熟了一般。可他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僵硬的鼻翼下两片干裂的唇翻翘着,露出一列青白的牙。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触感让我顿时泣不成声。

明夷没有哭,他只是像平常一样抱着伯鲁的脑袋跪坐在我面前,他递给我一只青玉小瓶,对我说:“阿拾,我们要走了。楚国路远,他现在身子重,我带不走,你把他的魂魄交给我,好吗?”

我捏着手中的玉瓶凄然地看着明夷,我不是神子,不会取魂,可我要怎么告诉他,他的伯鲁已经死了,再不能陪他去云梦泽,为他捉鸟解闷,与他弹琴鼓瑟,相守一世了?

“明夷……”

“不要说你不会。”我一开口,明夷眼中已滚下两行泪来。

“不——我会。”

“那就好。”明夷霎时含泪而笑,他低头抚着伯鲁的面颊,柔声道:“阿鲁,你且随她到玉瓶里歇一歇,等我到了云梦泽,我就带你去你说的那片漆树林,我等你化魂为鸟,叫我的名字。你不用怕,也不用着急。你可以变一只笨鸟,我能等,我这一生已无余事,等得起。阿拾,你快一些,天要亮了,他们要来找他了。”明夷伸手握住我的手腕,玉葱似的手指冰冷如霜。

我胡乱抹了一把泪,忍住哽咽道:“取魂非易事,我现下秽物沾身引不了魂。你赶紧去找师父,取魂摄魄是他教我的。”

“你可是想骗我叫师父来救你?”明夷垂目道。

“不,你不用告诉师父我在这里。”当年智府“取魂”后,我将剩余的骨粉都送给了史墨,如今只求史墨能替我骗一骗明夷。

明夷看着我,久久应了一个“好”字,他伸手取走我手里的玉瓶,低头自言道:“很多年前,在我还不是明夷的时候,师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世间种种,不论何人何事,终必成空。能不在乎的就不要在乎,在乎的少了自然就得了解脱。’我听了他的话,便连自身也不在乎了,这样果真就得了解脱。后来,我只在乎一样东西,仅此一样,可现在也叫你们夺去了。我知道下毒的不是你,你就算要杀赵鞅,也不会眼见着伯鲁日日试药饮毒。可我不能原谅你,永远不能……我不会告诉师父你在这里,也不会告诉无恤你在这里,我们从此——后会无期吧!”明夷俯身艰难地抱起伯鲁的尸体,伯鲁宽大的衣袖被明夷腰间的麻绳卷带着高高扯起,露出一条惨白的手臂在空中不断地晃动。我憋着一口气,憋着憋着,最后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伯鲁死了,明夷走了,原本预备着要同行一路的人,还没启程,竟就这样永别了。

当墙上的火把熄灭,当无边的黑暗再度降临,我闭上了酸痛潮湿的双眼。

在我身体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紧紧地依附着我,他知道我的悲伤与恐惧,他知道我的无奈与痛苦,可他无法言语,只能挪动身体让我感觉到他微弱的存在。

“你放心,你阿爹会来救我们的。他和我阿爹不一样,他会来的,一定会。”我抱着肚子,哀恸过后随之而来的疲乏和困倦让我有些发昏,可我清楚地记得明夷的话,无恤没有死,他只是我不知道我在这里。

有一个噩梦,我做了很多年,梦里总有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密室的角落里总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我。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个噩梦,逃离我既定的、与阿娘一样的命运。可如今,这个噩梦还是成真了。只是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噩梦尽头的那张脸,不是智瑶,而是赵鞅。我忽然有了一个极可怕的念头。赵鞅将死,倘若他当年讨伐北方鲜虞时,也曾听过方士们的胡言乱语,那他会不会也像智瑶一样为求长生,为昌赵氏,将我剖腹取子?即便我腹中所怀的是他赵家的骨血?

孤独和黑暗里,漫长的等待滋养了我心底的恐惧,牢房外一丝丝的动静都会让我浑身汗毛直立。耳聋眼瞎的狱卒有时会来送饭,有时错过了这扇门便不来了。对他而言,我与之前死在这里的囚徒没什么两样。他看不见,听不见,好几次,我都试图抓住他的手,让他起码知道我是个女子。可他从不靠近我的牢笼,每一次都像泼水一般将馊烂的吃食泼在木栏前。我够不够得到,能吃到多少,都只凭他当时的手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