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没有一个人能开心

在那个虚幻的蜜糖罐子里,她鼓足的一切勇气,

对未来的一切幻想,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海雅不知道自己是到医院的,她脑子里一个劲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

妈妈身体不好,她一直都知道,她也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做个完美的好孩子,不让妈妈操心,不加重她的身体负担。可是,妈妈心脏病发作的时候,她在哪里?妈妈为什么会突发心脏病?她会不知道理由吗?

爸爸的手劲很大,掐着她的手臂,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掐碎,她知道,他是在强忍怒气,她是个不肖女,将养母气得心脏病发生命垂危。

她一路被拖得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引来医院里不少人的围观。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终于看到了手术室,看到了等在门口的沈阿姨和谭叔叔,每个人看见她,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海雅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出去,整个身体撞在墙上,她只觉得晕,却觉不到痛,下一刻爸爸的巴掌扇在了脸上,他气得浑身发抖,两眼血红,连声音都在抖:“你妈要是死了,我要你偿命!等手术结束就去办手续,脱离关系!”

她还是不觉得痛,所有的感官好像都麻木了,甚至连他的话,也不能再刺痛她。

祝父抬手还想打,谭叔叔急忙拦住:“哎哎!别这样!孩子没事就好!”

他将怒不可遏的祝父拉去旁边,给沈阿姨丢了个眼色,她便凑到海雅身边,柔声说:“雅雅,我知道你委屈,书林上次是信口胡说,你为这种事跟爸爸妈妈闹别扭多不值得。”

海雅像是没听见,过了许久,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塞满了沙子:“我妈妈……她什么时候病的?”

沈阿姨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那天你离开医院后,你妈妈就晕倒了,这事当然也怪书林说话口没遮拦。你谭叔找警方调查过了,那个炜光装潢责任有限公司是真实注册的合法公司,一切收入都是合法的,目前也没证据说明苏炜跟这件诈骗案有关,书林也承认上次说的大多是气话,你不要多想。我们都知道,书林脾气一向不好,对你也很过分,你们其实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但你父母亲还是很关心你的,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痛痛快快说出来,不是不能解决,何必闹到这个样子?”

海雅没有说话,没有人知道她这一刻在想什么,她倚墙站着,半仰头,看着手术室门上的灯,好像只留下一具身体倔强地站在这里,灵魂却已不在了,睫毛一丝都没有动,她异样的沉默和冷静让试图劝说的大人们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海雅静静地盯着它,周围人来人往,她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她觉得自己的时间在倒退,倒退回半年多前,那个深雪桔色的黑夜。

一切是怎样开始的?此时此刻,她有没有后悔?她不敢反抗现有的一切,只能背着父母来一次偷偷的叛逆,乞求一场没有任何目的的真正的蜜糖般的爱,在那个虚幻的蜜糖罐子里,她鼓足的一切勇气,对未来的一切幻想,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应该早就能想到这个结局,却只能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里试图抛之脑后。

曾经她对父母抱有希冀,后来是对谭书林,现在是把希望放在苏炜身上,再以后呢?她还想靠着谁走下去?

刀光剑影,飞雪漫天,一夜白头,短短的几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活了一辈子那么疲惫。

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白衣大夫满头大汗地出来,一群人簇拥上去询问情况,得知病人脱离危险,爸爸的眼眶立即红了,他扶着额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回头看了一眼海雅,眼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又充满了倦意。

“差点把她气死,你高兴了吧?!”他失声又骂了一句,眼泪却流了下来。

谭叔和沈阿姨继续劝慰他,很快,插着氧气管的妈妈被推了出来,麻药的效用还没过去,她双目紧闭,脸上血色尽失,那么脆弱,那么苍老。

她的养父母,将她从孤儿院抱回来的夫妇,给了她一个家与有条件的爱,却没有能够成为她的避风港。当她不再有向他们索取温柔的想法时,才赫然发觉,他们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与强硬,无论怎么看,都是两个最普通的正在伤心欲绝的半老年人。

他们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给予方,她或许也到了不再可以无条件索取的年纪。在他们共同生活成为一个家的十九年里,他们给过她爱,也给过她不可磨灭的伤害,她一直以为顺着他们的意思去做,就会每个人都开心,然而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能开心。

错误的环节究竟在哪里?是她遇见了苏炜?还是没有能够对谭书林妥协?如果她按捺下所有敏感的自尊,遵从他们的希望,与谭书林不死不休地纠缠,结果会更好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