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十六章·推云(第7/8页)

她甚至想起了李瑾容。

李瑾容不苟言笑很多年,除了在周以棠面前能有一点细微的软化,其他时候几乎都是不近人情的。但是她会偶尔对李晟点个头,对李妍无奈地叹口气,还有就是……有长辈夸她天赋高武功好的时候,她虽然从不附和,却也从不说“小畜生差得远”之类的自谦话来反驳。

周翡觉得自己可能是死到临头了,那些桩桩件件的事一股脑地钻进她的脑子,走马灯似的不停不息。她好像从来未曾刻意想起,原来却一直不会忘却。

原来她的一生之中,在这小小的山寨里,有那么多美好而鲜活的记忆。

训练有素的北朝大军终于拥了上来。

此时,整个四十八寨已经空了,所有的软肋都已经悄然从后山走了,能不能逃脱,也只能听天由命。而被大军围攻重创后的岗哨间,所有能拿得起刀剑的……稀松如李妍都站在了这里,预备着以卵击石。

伪朝领兵大将大喝道:“保护王爷,拿下贼寇!”

话音未落,前锋已经一拥而上,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每个人都不过是受训了几年便拿起刀剑的寻常人,都好像一捧泼在身上也不伤一根汗毛的温水,凑在一起,却仿佛排山倒海的巨浪,顷刻便将四十八寨最后的精锐与行脚帮冲得四下离散。谢允将寇丹的长钩横在胸前,震开陆摇光的一刀,手掌隐藏在宽袍大袖中,侧身一掌推向谷天璇,不管他是否已经成了强弩之末,推云掌却永远带着股举重若轻的行云流水意味。谷天璇竟没敢硬接,避走半身后方才低喝一声,伸手攻向谢允腰腹,却不料他只是虚晃一招,几步间竟从他们两人围攻中信步晃出,脱离开去。

周翡只觉得身后有人飞快靠近,想也没想便挥出一刀,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她被那熟悉的手冰得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身后人是谁,中途便卸了力道,这一口气骤然没提起来,她踉跄了一下,被谢允堪堪扶住。

谢允的手从未这样有力过,他把着周翡的手,将望春山划开半圈,一圈围上来的北朝伪军纷纷被逼退,下一刻又疯狂地拥上来。

“阿翡,”谢允在周翡耳边轻声说道,“我其实可以带你走。”

这一句话灌入周翡嗡嗡作响的耳朵,好像凭空给她软绵绵的身体灌了一股力气,原本顺着谢允力道随意游走的望春山陡然一凝,随即她居然一摆手臂,挣脱了谢允。

她那巴掌似的小脸上布满业已干透的血迹,嘴唇白得吓人,眼神很疲惫,仿佛下一刻便要合上眼,瞳孔深处却还有光亮——微弱,又似乎能永垂不朽。

那一瞬间,她的长刀又有了活气,刀锋竟似有轻响,一招“分海”凌厉地推了出去。

相比“山”与“风”两式,破雪刀“海”一式,是她最后才领悟的,使出来总是生涩,虽渐渐像模像样,却依然差了点什么似的。没想到此时千军万马之中,竟让她一招圆满。那刀光扇面似的卷了出去,竟近乎炫目。

与此同时,周翡回手探进同样布满血迹的前襟,摸出一个小包裹,薄薄的丝绢包裹着坚硬的小首饰,从她沾满血迹的指缝间露出形迹来。

“替我把这个还给楚楚,”周翡没有回答谢允的话,只说道,“再找个可靠的人帮她保存。”

谢允在两步之外看着她,周翡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强行带走……

他把周翡的手和那小小的绢布包裹一同握在手心里,一把将她拉到怀里,躲过一排飞流而过的箭矢,侧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里头有一件东西很要紧,是‘海天一色’的钥匙,甚至是最重要的一把钥匙,你看得出我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吗?”

周翡自然看得出。

谢允的目光沉下来,这时,他忽然不再是山谷黑牢里那个与清风白骨对坐的落魄公子了,他身上泛起说不出的沉郁,像是一尊半面黑、半面笑的古怪雕像,即使带着个人,凭他在洗墨江来去自如的轻功,也十分游刃有余。

他有些消瘦的下巴轻轻蹭过周翡的头发,漠然问道:“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考验我会不会监守自盗吗?”

周翡手中望春山一摆,连挑了三个北朝伪军,听了谢允隐含怒意的话,她不知为什么有一点“扳回一城”的开心。

然而她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东西塞进谢允手里,抽出自己被他攥得通红的手指,看了谢允一眼——

一个人,是不能在自己的战场上临阵脱逃的。

而此物托有生死之诺,重于我身家性命。

这一副性命托付给你,还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当车。

这安排堪称井井有条。

远山长暗,落霞似血。

周翡转身冲向洪流似的官兵。

谢允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压不下去的凉意,神魂却似乎已经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