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第4/5页)

“他会去那里?”

“他不敢回家,国民党军队撤空了,晚上路口都是我们的人,他一定要有地方先停下来,天亮趁人多再混出城。

小洋楼二楼的卫生间里,铁林的左轮枪搁在洗脸台上。浴缸的水龙头开着,热气蒸腾。铁林看着镜子,上次洗澡时在镜子上画的眼睛鼻子慢慢浮现出来,那张脸诡异地和镜子里的铁林重合在一起。铁林对着镜子嘿嘿乐,镜子里的那张脸也嘿嘿乐。铁林晃了晃,抓住洗脸台稳住身体,啐了镜子里的自己一下,说:“有意思吗,铁林?做人有意思吗?北平保密局,你大爷。沈世昌你大爷,怎么不牛了?冯青波你大爷,让你把刀塞我手里。骗吃骗喝中医涂大夫,你才阳萎呢!八大胡同,你大爷!阎若洲你大爷!你大爷的南京,自己完蛋了要我尽忠职守!你大爷的珠市口两进院,我睡觉耳朵里除了车铃当就是蝈蝈叫!你们把日子过好点啊,徐天、金海?拜把子都瞎了眼。你大爷的一地飞机大炮,天儿这么冷……少将也得暖和暖和……”

铁林脱了衣服准备迈进浴缸里洗澡,外头突然传来声音,铁林关了水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声音更清楚了,他开门走出去。

柳如丝站在大房里。铁林往外看了看,说:“跟着你那丫头呢?”

柳如丝没有任何表情地说:“死了。”

“沈世昌呢?”

“死了。”

铁林茫然地问:“你回这儿来干吗?”

柳如丝也茫然着,对啊,回来还能干什么呢?但不回来,她又能去哪儿呢?

铁林笑得诡异:“这楼是我的了,你回来也对,去洗洗,水热着呢!”

柳如丝疲惫地看着铁林,铁林笑着说:“我媳妇关宝慧刚走,最后一句话说要把我卖了,我最后一句话跟她说,后悔没把你睡了,回来得正好。”

柳如丝恍惚着,人要是没了心里的那点活气,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不是坚强,而是麻木。

铁林看着柳如丝,笑容没了,脸上浮出悲伤:“其实……我也不想碰你,我就想让宝慧恶心,让她别再跟着我。我就想跟我媳妇过日子,可惜她不愿意了。”铁林说着眼泪流下来,但他自己却没有察觉,他已经不像个人了,连流泪都感觉不到。

柳如丝绕开铁林走进卫生间,镜子上铁林勾勒的嘴脸在往下淌着水,看上去像眼泪,也像流血。柳如丝伸手将镜子擦净,看了半晌镜中的自己,一手抓起洗脸台上的左轮手枪,抵住下巴……

大房里的铁林听到一声枪响。半晌,他起身去推开卫生间的门,柳如丝歪在地上,一摊血沿着地砖的缝隙向四面八方蔓延。柳如丝死了,他曾经仰慕的大象终究死在了这里,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家里。铁林心里没有任何感觉,他俯身从柳如丝手里掰下左轮手枪,提枪下楼。他来到沙发边,拣起那张委任状,看着那个不存在的希望,似乎是命运对他的嘲笑。

不知道他这么待了多久,院门响了,他抬起头,看见徐天和燕三开门进来。铁林松开委任状,枪就那么垂着对他们说:“来了?”

燕三扑上来就是一拳,铁林跌倒,左轮枪滑入沙发底下。他起身向楼上跑,燕三箭步如飞奔上楼,拦到铁林身前,铁林只得回过身子。徐天拿起那张委任状看了看,松手,委任状也飘入沙发底下。

铁林盯着徐天说:“宝慧说的我在这儿?”

徐天也盯着铁林说:“是。”

铁林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还是徐家的人,白娶了。”

徐天暴喝道:“下来。”

“来了……”铁林摇摇晃晃地走下来,到徐天身侧时他突然快速往外奔。徐天抓住铁林,像扔一个沙包似的将铁林扔到沙发里。贾小朵的红绳小金铃在厮打中断了,也落在沙发上。徐天掏出那支缴来的枪,铁林看着枪口,也看着枪口后的徐天,不敢置信地问:“是要打死我吗?”

徐天咬着牙盯着他,身体里的血似乎都停止流动了:“应该吗?”

“应该,死你手里比死别人手里好,咱们插过香。”铁林突然笑了,他把头贴在刚才宝慧坐过的地方。

徐天大吼,枪口逼近他说:“你还有脸提这个!”

铁林流着泪,说:“都要死的人了,说实话,能不能再让我挑个地方,大哥和徐叔埋哪儿了?”

徐天顿了顿,说道:“广安门。”

铁林的身体软下来,仰面躺着说:“我去磕个头,在坟上你一枪打死我,我心里踏实,大哥和徐叔也看见你报仇了,行不?”

王伟民的吉普车开过来,停到小洋楼院门口。四个人从车上下来,田丹看着虚掩的门,朝王伟民点头。王伟民递给田丹一支手枪,四人持枪进去。院内无人,客厅无人。两个便衣往楼上去,王伟民去书房查看,田丹看见地上有两个酒瓶,红绳小金铃落在沙发角落里。田丹感觉皮肤上淌着热流,她悄悄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再拿出来,看到手指上都是血,田丹呼出了一口气,将血擦在衣襟上,去拿起红绳小金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