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海穿街走巷,从别人家门口抄了支铁镐。徐天穿街走巷,他提着尖刀,偶尔看到了金海,又失去金海。铁林穿街走巷,后面祥子拉着一车箱子,咚咚地跟着跑。

胡同里,一架排车停着,车上插着两排燃着的灯笼。金海经过,又从排车上拔了一支灯笼。越走越荒凉,金海在城墙根一处乱草坡站住,徐天从后赶上来。金海看着他走近,将铁镐抡起来,挨着徐天眼皮子砸入土里:“挖。”

徐天喘着气、红着眼,没动。

“挖下去两尺,是咱们兄弟的情份,土填上情份就到头了。”

徐天还是不动,金海索性将镐子从土里拔出来,自己开始挖。铁林从后面赶过来,看见黑暗的城墙根下,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在刨坑。铁林冲着祥子喊:“你待着。”祥子气喘吁吁地将车停下,铁林趟着乱草过去。

金海挖得一头汗,徐天只是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铁林跑过来,两边说和,可两边都不理他:“大哥,徐天,你们这是干嘛呀!好好的兄弟,有啥事儿是不能说的。天儿,小朵死了我们大家都心疼,这几天不是事儿多吗,我尽是事儿。大哥我不对行吗,挖坑干嘛呀!这儿一共我们仨,谁往里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插香的时候大家说的,要挖一起挖,先把我埋了你们能消火不?”

铁林去夺金海的镐子,差点被抡到。铁林索性跳到挖开的坑里喊:“挖,照我脑袋上挖!”

金海扔了镐头,对铁林说:“刀拣出来。”

铁林低头看脚下,土里露出一把日本军刀。铁林捞出刀,带出一只开始腐烂的人手。铁林大骇,跃出土坑。

金海拿过铁林举着的刀,抽刀出鞘,然后解自己伤手的纱布:“十号那天晚上我把灯罩儿叫家来给你平事,一院子他手下兄弟,领头的拿着这把日本刀,记得吗?你扛灯罩出去,他拿刀比着你,事儿没完。你有家有室,我也有家有室,我觉得你家里人就是我家里人,大晚上出门我把他叫这来做了。罩神在南城什么事都敢干,被你弄走怎么没人找后账?”

金海已经解开伤手,手掌心长长一道口子,还没长好,狰狞着翻着血肉。金海将日本刀比在手掌上,语气平静了许多:“看清楚了,这把刀割的,弄他不容易,弄女的至于伤着吗?你关的那人看见我的时候我一手血,他刀啥时候丢的?我杀了这孙子,一手血再跑到教子胡同拣把刀,满世界找小朵杀!”

徐天彻底颓了,这是他想象不到的结局,他嗫嚅着:“大哥,我错了。”

铁林见势赶紧劝:“是啊,大哥您早说这事不就结了。”

“干点啥都得说,娘们儿啊!”金海将日本刀扔回坑里,刀带倒灯笼,灯笼燃烧起来,金海在火光里离开。徐天僵着,火一点点熄灭,四周清冷下来,只剩夜空一轮硕大的明月。

铁林埋怨着徐天:“瞎折腾,傻了吧!大哥多仗义的人啊?杀小朵,亏你想得出来,他像坏人吗?脑子放正道上,回去跟大哥认个错,把土填回去,填啊!我填,你们都不容易……”

说完,铁林开始填土,徐天怔怔地问:“二哥,这人填回去就算没了?”

“啥意思?”

“大哥还是杀人了。”

“替你杀的。”铁林气得站在坑边瞪徐天,恨不得用镐头抡他脑袋。

“我没让他杀。”

“嗨!你这话说的!”

“我是警察。”

“徐天,你这就不知好歹了,大哥帮你平事儿,这人该杀。”

“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

“碍着咱们的人就该杀,好像你没杀过似的。”

“我抓过很多人,送司法处送监狱,杀不杀不是我的事儿。”

“三十七年那日本人怎么算?”

徐天没说话。

“那也不算你杀的是吧?”

“民国三十七年两国交战,那是日本人。”

“现在也战着,外头也在打!”

“不一样。”

铁林彻底没话了,他停了手,冷冷地说:“咱们仨香是白插了,你到底算哪股道上的人?论白道就别认兄弟论江湖,要插香就别论官面那套。”

“二哥,您是哪股道的?”

“你说呢?我是你二哥!要么就不论了,大哥杀小朵你要抓,这儿也杀了一个,抓呀!杀人的多了,和谈要是不成,城里几十万国军准备出去杀共党,你都抓!”说完,铁林也生气了,将铁镐一扔,差点砸在徐天脚面上,“你自己埋吧!”

铁林走了,徐天僵在坑边半晌,拾起镐子,填土。徐天填着土,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去,不对,自己早就在土里了,埋葬自己的是乱世,是小红袄,自己要做的就是要从土里挣出来,把埋葬自己的人抓到。徐天凝视着脚下的深坑,似乎深坑也在凝视着自己——自己的脑子灌得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