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我的心是一道颤抖的堤坝

翻译是份很亲密的差事。逐字逐句地耕过去,仿佛用脸贴着原文,一寸一寸地去嗅字里行间的气味。有时角色难以捉摸,有时力所不逮,译者的亲密成了一头热。为了把翻译做下去,译者能做的只有燃烧自己,用自己的一头热去感受作者的语言,体会角色的哀乐。

投入之后无法抽离,我自认是境界不够。可就在这境界不够的一方天地里,小说有一种魔力,让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怪人。越翻译,这样的自我认定越强烈。不知道读了小说的你,是否也有一样的心情。

小说一直在描绘欲望即将爆发的瞬间,而“颤抖”“冲动”是一种行动标志,是力量的汇聚。《点子王》里的乔·韦林平时沉默寡言,可一旦发作,便滔滔不绝,不能自已,仿佛“一座小火山,会沉寂几日,接着骤然喷火”,甚至“更像是患了癫痫”,能用语言扫荡眼前的一切。《心诚则灵》里的几次高潮都是杰西·本特利的“着魔”引发的。第一部分,杰西在“一阵奇异的冲动”之后向上帝祷告求子;第二部分,杰西“着了那旧梦的魔”,祈求上帝现身;第三部分,杰西又在一阵琢磨之后,要献祭羔羊,希望大卫能“目睹上帝昭示于人类的美和荣光”。

从小说的描述来看,这些欲望的爆发都是内在的,可以说是一种信仰,也可以说是一种本能。欲望即将爆发的精彩瞬间,都镶嵌在平淡的小镇生活之中。乔·韦林不说话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石油公司的代理,住的地方也偏僻至极。而杰西·本特利不过是一个发家致富的农场主。小说的一切主要矛盾,都是心里的矛盾;有了这些心里的矛盾,平淡的生活才变成了小说,角色的爆发才变成了戏剧。其实在《奇人与奇闻:〈畸人传〉缘起》里,作者就为这样的模式定下了基调。老头是一个想把床铺垫高些的作家,木匠是个内战的老兵,两个人凑在一起,本来是一件关于修床的事情,可躺在床上的老头偏偏胡思乱想,琢磨着自己认识的那些人,越想越有精神,才有了那一长串怪人的队列,有了这部小说。作者还在最后调侃道:

至于为作家改装床铺的木匠,我提到他,只是因为他有点像那些被称为“普通人”的人,是作家写的《畸人传》中,与易懂、可爱离得最近的一个。

我觉得,这样的“普通”,恰恰是木匠成为配角的原因。小说的角色自始至终都在与自己的一颗心抗争,他们成了主角,却没法变得可爱。

那这些心里的矛盾,究竟从何而来?为何角色都要沉迷于自己的一点执拗?这一层纸,作家在《奇人与奇闻:<畸人传>缘起》里也捅破了:

把人变成畸人的,正是真理。对此,老头阐释得很透彻。在他看来,这些人拿了一个真理在身边,然后只遵照着这一个真理,活了一辈子。于是乎,人成了畸人,怀抱的真理成了谬误。

畸人之所以成为畸人,之所以有那些心结,有欲望的郁积与爆发,无非是认定了一个道理,觉得世界、人生就是我想的这样,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把这样的“认定”理解成“信仰”和“本能”。认定了某事而不可得,便有了欲望,有了小说里的种种冲突。

小说的妙处在于,道理说起来容易,作为读者的我们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作者即使在《奇人与奇闻:〈畸人传〉缘起》中就把事情说个明白,也不怕你觉得后面的故事不够精彩,因为我们多多少少和角色一样,被自己的“心”、被自己认定的“真理”支配着。

按作者的逻辑,我们至少有两条路。一是享受古怪,做自己的怪人,因为在小说里,摆脱永远是没有用的(《“古怪”》中的埃尔默·考利就是一个典型)。二是怀疑一切,时刻提醒自己真理也是五彩斑斓的,放弃执拗,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看开”。在小说的结尾,乔治·威拉德离开小镇,去往更广阔的世界,揭开了小说最大的隐喻:温士堡是一个把角色困住的存在,许多角色变成怪人,都是从住到温士堡开始的;离开小镇、投入世界就是一个摆脱固执的过程。乔治走的时候,想了很多事情,都是些日常的琐碎,是整部小说显得最普通的一章,没有一个怪人。作为串联了一切怪人的见证者,乔治最终长大成人,成了千万个乔治中的一员,成了一个“普通人”。这样的安排,不知是作者的仁慈,还是对摆脱古怪的讽刺。

二〇一九年是小说结集出版的一百周年。一百年后,我们依然在歌颂人、歌颂个性,可众人之中,有多少人没有“做个普通人”的愿望?面对自己的“古怪”时,我们有几分自信?歌颂是好事,至少我们还知道作者提出的这两条路,知道自己在普通的生活里有做个怪人的希望。等到有一天,当一颗特别的心不再被歌颂,那温士堡便从这世界上灭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