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一舞倾情(第3/7页)

我顿住脚步,回眸看着说话的那人,沉默。

那人坐在前排,一身灰红色的锦袍,面容苍老清癯,目光无惧无畏地盯在我的脸上,神色间是丝毫不能退步的坚持和固执。

秦不思低声提醒,道:“公主,这是前梁上大夫。”

我微微一颔首,正待开口时,无颜却冷冷道:“夷光的礼物宴前已给过本侯,上大夫不必计较过甚。”

上大夫起身躬腰,道:“豫侯明鉴。梁国虽亡,臣民百姓却不愿以亡国奴的身份侍于齐下,若齐王族不能给予我国公主充分的尊重和礼待,南梁百姓心会寒,也会暗暗推算担心自己的命运——是否从此就低于天下其余诸国,是否从此再也不能抬头做人、尊严行事。夷光公主先前托病迟来小臣可不管,因她婚配不定一事扰乱喜宴小臣亦可不问,但这婚事俗礼,若还不能一一做全,小臣实担心我国公主在齐国宫廷的日子,也担心南梁子民在齐朝下的生活。若是这般,南梁宁战死,不降亡。”

他的话一落,诸南梁旧臣皆纷纷起身称是,请求豫侯明断。

我忍不住冷笑,瞥眸看无颜时,他却神情不动,面容甚至较先前夜览挑衅时还稍有缓和,凤眸微凝,唇角轻勾,漫不经心的笑意下眸色诡谲变幻,似怒似喜,似悲似恼,别人看不清一丝一毫。

我才发现他今日穿着绯色流纹的喜服,艳丽的色彩衬着那张俊美魅惑的容颜,顾盼之间的飞扬神采盖下了满殿的光华。

一殿千人,独他最耀眼。

只是他的肤色今夜却有往常不见的苍白,薄唇也浅得近乎没有血色,长长的眉毛虽舒展着,眉宇间却凝结着比蹙眉苦恼时更多的愁和恨。

一殿千人,独我看出他心底此刻的伤和那蠢蠢欲发的勃然怒火。

于是待他开口前,我先笑了,亲自去留给自己的那张空席案上执了酒壶,拿了酒杯,转身对南梁旧臣们道:“诸位不必如此忧虑。夷光自当敬酒行礼,明姬公主既嫁来齐室,便是夷光的嫂嫂,夷光怎能少了这些礼数。”

诸人互视几眼,略一迟疑,仍站着不动。

我侧身,满上酒杯,步上金銮,将酒壶放在无颜和明姬的席案上,捧着酒杯弯腰而拜,笑言清晰:“夷光愿二哥与嫂嫂姻缘美满。”

言三次,次次锥心滴血。

酒三杯,杯杯凉彻骨骸。

酒罢仍低着头,两只手同时托起我的手臂,一手冰凉颤抖,捏得我骨碎欲断;一手温暖柔软,扶着我,缓缓站直。

抬眸,却见明姬笑比花娇的容颜:“夷光有礼了。”

我微微一笑挣脱她的手,不言。

金銮下,上大夫仍是不罢不休:“不知夷光公主的贺礼是——”

他的音未落,倏然殿里一阵阴风大起,吹得帷帐飘摇,满殿烛火一下皆灭。

黑暗中,唯有我身上的绛月纱湛着微微寒芒,冰凉而又耀目。

无颜拉住我低声道:“夷光你……”

我推开他,只扬臂拂手掠过明姬的面庞,空中飘过一丝淡淡的花香,转瞬却不可闻。

明姬大骇:“你……”

我伸手捂住她的口,在她耳畔轻轻道:“别怕。我只要你给我真正的解药,今夜你还我解药之时,也是你方才中的毒解去之机。如何?”

她一把扯落我的手,低声恨道:“恶毒!”

“啊!”我低声笑道,“如此说来,我身中之毒原不是你做的?”

她闻言轻冷冷一哼,不再吭声。

事发突然且动作不大,灯火突然熄灭满殿的人也忍不住慌乱喧哗,此时唯有我们三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秦不思正高喊着内侍挑灯明火,殿侧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绵绝的琴声。

琴声幽幽然,近在耳畔,又荡在远方,弦声铮咛似流水,音色滑逝如行云,静谧安宁,却又悲伤无助,带着痛入血肉的不甘和哀挽,凄凄然,冰冰凉,虽悄然,却又仿佛有着穿透天地间一切纷扰浑浊的力量,一丝一缕地,轻轻地,缓缓地,流入人心,扣人心扉。

诸人不自觉地噤声下来,听着琴声,坐在原位静默不再动。

好似已沉醉,好似还清醒。

乐中之伤,疼入心神。

少时,待殿里安静唯余琴音,方闻爰姑的声音在角落里慢慢响起:“我家公主,一舞幽昙贺豫侯大婚。”

一殿静寂。

纵使灯火不明,满目昏暗,我也知此刻这殿里千双眼睛又都重新看在了我的身上。

无颜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指尖,十指相缠,冰凉的温度自两人肌肤间来回传递。他的手在不断用力,而我的手却僵硬着,仿佛已失去知觉。

不知何时他终是放开了我,不知何时我就这般走下了金銮、步至了殿中央。四面孤清,唯我一人独立在黑暗中,长袖低垂若冷月寒光,裙裾逶迤如银练长泻,轻风飞动衣袂,我只站着,动也不动,然那长长曳地的衣带飘髯却一缕一缕地悠然扬起,寒色幽芒笼罩周身似欲翩起舞的皑皑飞雪,一片一片,浪漫萦绕,在追忆,在挣扎,在流连,在苦苦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