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者](第2/21页)

2009 年除夕前一天的下午,丽江的云低得快贴着头皮,路平骑着小绵羊摩托载我去忠义市场买菜。

在路上,他忽然发表了一大段感慨,大体意思是: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朝九晚五的皮鞋白衬衫内扎腰,窗明瓦亮的办公室……他依旧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很絮叨地啰唆着,口气像一个劫后余生的海难幸存者。

丽江的阳光钻过云彩,针灸着大地。说这话的时候,我坐在他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脖子上的汗毛一根根慢慢竖起。届时,离他的第一次叛逃已经很多年过去了。

我写完这篇文章后曾发给他看,他打来电话:“你能不能换个格式……”

我说:“你觉得我写得怎么样?”

他说:“嗯,写得挺好的……你换个格式发过来,我就看。”

“老路啊,你和微软有仇啊! ”

“你当我有怪癖好了。”

老路还有些怪癖,比如爱扎辫子,爱梗脖子,不爱喝白开水。

他最讨厌喝开水,十冬腊月也是咕嘟咕嘟地灌凉茶。

我说,老路你内火旺哦,喝杯开水清清火吧。他拧着眉头看我,我端着开水杯吹白气……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端的是尿。

路平和开水颇有渊源。他在一间油水颇丰的办公室坐到整整30 岁,从科员坐到副科,差一点儿坐到正科。他打开水、给人倒开水、每天不停喝开水,然后把开水变成热乎乎的尿。

变成尿的开水在洗手间里抖一抖就没了,体内一阵空虚。就像办公室里白开水一样的日子。再雾气腾腾、入口小灼热的日子,进入食道以后也变成了温吞水,把舌苔冲刷得没滋没味。

养生专家说少喝点儿可乐啤酒红茶咖啡,白开水才是最好的饮料。就像父辈说别做梦了孩子,稳定的生活压倒一切哦。可白开水一样寡淡的日子啊,人味儿都被冲刷得痕迹模糊,血都快被冲淡了。

“去你妈的白开水吧!”老路这么想,然后白开水成了他的宿世冤亲债主。

我坐在小摩托车的后座上冲一群路边的小孩儿做鬼脸。其中一个玩爆竹的小孩儿作势要丢过来,老路手把一歪,俺俩结结实实地被拍在了马路上。

丽江的马路不脏,阳光把柏油路晒得暖暖和和的。我屁股下面舒服得像是有弹性的硬沙发,人一下子就懒得爬起来了。

“喂,老路,不愁温饱的体面生活难道不好吗?”我那时自诩诗人,我骈着问他,“人生的大方向锁定了巡航线路,不用担心前路未卜。副驾驶上永远有教练,也不用操心三岔路口的抉择。前后左右的安全气囊,还有无数辆前车开道、无数辆车同行。50 迈的速度,只管坐等啤酒肚坟起就好……这生活不好吗?”

“我知道掌握游戏规则的孩子有肉吃。”他肘子撑地,半躺着说,

“可我害怕那个结界。所有一切繁缛的规章,简直就是专门为了和人作对而生的……

我们坐在地上,晒着太阳开始磨牙。

“……你不寒而栗地坐在市侩冷漠的中年人中间,完全不是同类。那种氛围,好像是一间病房。那些微笑的脸,像是一群从扑克牌里钻出来的生灵。”

“然后呢?”

“爷不伺候了。”

“辞职报告怎么写的?”

“没写,那天上了两个小时的班后出了会儿神,然后关了电脑,撅断了碳素笔,一张张地剪断了门禁卡、饭卡以及工资卡。”我在心中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路平踩着办公室众人的目光,慢慢开门,慢慢关门,只剩桌位上一杯白开水袅袅地升起热气。路平却说:“才不是,那天没打水,怎么会有袅袅的热气。门也没关,背后有一声清楚的‘切……’,也不知道是哪张微笑的扑克牌发出的。”“老路老路,我也上了那么多年的班,怎么我没你那么强烈的药物反应。”他递给我一支“兰州”:“或许对那间病房的依赖感,对你来说比较重要。”同一片深犁过的田地,同样的生态环境,总会有些恣意的绿色野火烧不尽。于那块体制而言,路平是株病瘢点点的蒿子。于路平自身而言,那是次改变他一生的发芽。

“好吧老路,大过年的咱们少扯淡了吧,你有打火机吗?”

路平锅着腰,伸直双腿坐在地上各种翻衣兜,半天没翻出来。一只鞭炮忽然被丢到我们身畔,那群孩子挑衅地笑着,忙着在点一长串大头鞭。老路停止翻兜,指着他们说:“拿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打又打不得……快跑!”

我一哆嗦,那群孩子不怀好意地笑着,用竹竿挑着鞭炮,开始慢慢走近我们。一个个龇着牙,兴奋得脸发红。我和老路尽量从容不迫地爬上车,小摩托一屁股青烟钻出包围圈。炸肉炸鱼的焦煳香弥漫在丽江稠稠的下午时光,暖风包裹在身上,是一床暖和的厚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