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房间里是常规乱七八糟的样子,桌子都挤在一起,文件摆得到处都是,一块脏兮兮的沥水托盘上摆着几个马克杯,角落里放着不知道谁的高尔夫球袋,里面有七根球杆,但并不是成套的。

霍普古德带着达夫进来的时候,凯辛正吃着一块馅饼,刚要蘸桌上的肉酱。

“监工的已经到了。”他交代一声就出去了。

达夫三十出头,高大的身材略显瘦削,浅棕色的短发,一看就是重案组的人,戴着一架圆形的无框眼镜。他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走上前去同凯辛握手。

“我到这儿来,主要是他们希望能有个土著警员参与此案,尽可能弱化你们在抓捕鲍比·沃尔什的外甥时造成的政治影响。”达夫说,他有着天生沙哑的嗓音,就好像有人在他的声带上重重击过一拳似的。

“你说得再直白不过了。”凯辛说。

达夫盯着凯辛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环顾了整个房间。“我听说过你。”他淡淡地说,“这儿有地方让我坐吗?”

“随便坐。你吃过了吗?”

“嗯,来的路上吃过了。”达夫脱下自己的黑色风衣,里面是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我先了解一下案情。”说着,他打开了自己的公文包。

凯辛并没有理会他,兀自把吃剩的馅饼包起来,丢进垃圾桶,又拿起约瑟夫·康拉德的那本《诺斯托罗莫》读了起来。他一直想把康拉德所有的作品都读一遍,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是因为文森蒂亚告诉过他,康拉德是波兰裔英国作家,是少数以非母语写作成名的作家之一。他觉得那正是他所需要的那类书——作者、读者,他们都在不熟悉的领域里寻找问题的答案。

凯辛的手机又响了。

“迈克尔又打电话来了。”他妈妈说。

“我这边现在有点脱不开身,西比尔,一有时间我就去处理这件事,好吗?”

“我很担心,乔,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担心的人。”凯辛想说,他深知这一点。

“你最好现在就去处理,乔,只耽误你一分钟,就给他打个电话。”

“马上,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我保证。”

“好孩子,谢谢你,乔。”

打电话给迈克尔。迈克尔来医院看望过他一次,只是站在病房的窗前,远远地跟他说话,后来也没有坐下来。他接了三个电话,又给别人打了一个电话。“嗯。”他要走的时候说,“你选择了一个危险的职业啊,是不是?”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那种很官方的假笑,好像在说:“我没必要跟你亲近,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得来给你收尸了。”

霍普古德向里面探进头来:“已经到了科博汉姆。他们在加油站,三个人都在车里。”

那些孩子已经到了一百四十公里以外的地方。

凯辛决定出去散散心,他拿上了一盒香烟,这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妥协。在这个寒冷的晚上,西风裹挟着夜雨,凋零的落叶在昏黄的街灯下与飘飞的纸屑共舞。他点燃一根烟,走过两边都是青石建筑的老街,路过肃穆的法院,年轻人终会在那里见到他们期待的一脸严肃的父亲。绕过前面的弯道,是一个上坡,路过几家已经打烊了的店铺,走到另一个拐弯处的共富银行,旁边是一家花店、一家礼品店和一个旅行社。

这里是克罗马迪的一块高地,十九世纪以前一直是富人区,后来——贩卖羊毛和谷物的小贩,做各种生意的商人,经营面粉厂、铸造厂、啤酒厂、麻袋厂、产冰厂、矿泉水瓶厂的厂主们,国内的地产大亨,医生、律师——开始在这里造起了石砖房。

年幼的凯辛觉得能搬到城里来生活简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他们一家四口开着那辆金斯伍德。爸爸特意剃了胡须,头发也梳得油黑光亮,妈妈穿着她最好看的衣服,那条她只有进城才穿的裙子。凯辛还能想起,她的手轻轻地抚过爸爸的后脑勺,指甲上绛红的甲油从他眼前闪过,像一盏灯,点亮了灰白的生活。

在丽晶酒吧旁边的转弯处,昏黄的窗户里传出海潮一样的嘈杂声。买完东西准备回家之前,米克·凯辛去丽晶酒吧见了自己的哥哥伦,兄弟俩一起喝了几杯,他把西比尔和两个儿子留在海边,自己只身前往酒吧。他们在小店里买了薯片,爬上长长的码头,看着远方的船只和正在打鱼的人们。后来他们进城,走上他现在正在走的这条街,凯辛记得当时迈克尔一直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不时向商店的橱窗里望去。要找到那辆车很容易,他总是习惯把它停在酒吧附近,他们走进酒吧,在里面等米克·凯辛。迈克尔还有课业没完成,在旁边写他的家庭作业,好像是数学作业,他们的妈妈则在读墙上的那些谜语。乔喜欢那些谜语,他甚至把它们背了下来,但迈克尔从来不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