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第2/3页)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我当时只盼着有一天长大了,离开育婴堂,找到我自己该有的那个家。我对自己发誓,如果我真的有幸得到那个机会,我至死都要用自己的一切守护它!

不是所有育婴堂里的孩子都有那个机会的,因为很多人根本无法活到那一天。

没什么别的原因,那个年代的儿童死亡率本来就要比现在高很多。有些现在看来很普通的疾病,在那个时候却像死神一样可怕。整个北京城都缺医少药,更别提育婴堂里的孤儿了,就连嬷嬷们都会因为传染上伤寒而丧命。

每一年平安夜,所有的孩子们都会到教堂站好队伍,咏唱圣歌。可每一年,那个队伍中都会少几个孩子……

我倒是一直站在那支队伍的最前排,因为我从小就有一副很好的嗓子。

第一次在嬷嬷面前开口唱歌时,那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竟然流下泪来。一曲唱罢,她拥抱了我,说自己听到了天使的歌唱,这都是上帝的恩赐。我当时还不知道自己的歌声为何打动了嬷嬷,只是对自己入选了唱诗班而感到高兴,因为那里偶尔会发一些糖果。对一个孩子来说,糖果的诱惑可比伟大的艺术要强烈多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整个唱诗班中歌喉最好的一个,直到那一晚婉仪来到了我们之中。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婉仪的存在,但我从没有跟她讲过话,也没有听她说过一句话。她比我小两岁,在我印象里,她的头发一直都是枯黄的,像秋天的麦秆,脸色也是黄的,胳膊细得风一吹就能折断,那件育婴堂配发的白布罩裙,套在她身上就像是一只被风鼓满的风筝。

她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发呆,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哑巴,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开口。

婉仪就这样一直沉默着长大,直到那天,嬷嬷把她领到唱诗班,对我说这个孩子和你一样,都有一副天使的嗓子。

我并没有太过在意,还觉得嬷嬷真是大惊小怪,什么事情都要挂上天使和上帝。

可等到婉仪开口的那一刻,我真的感觉整个教堂里的所有壁画都活了过来,他们正在用柔和的目光注视着婉仪。一个瘦弱的黄毛小丫头,竟然像高高在上的天使那样绽放着光芒。

那天,我也流下了眼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流泪,也许是因为那歌声突然给我心中带来了一些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很多年后我明白了,那种感觉叫温暖。

我和婉仪成了整个唱诗班的领唱。虽然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在唱歌时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但彼此之间却没有讲过一句话。

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婉仪本就是个沉默的孩子,二是因为我们其实都很少跟同在育婴堂的孩子讲话,也不会和他们成为朋友,宁可在外面去找自己投脾气的玩伴。因为我们不知道哪一天这个孩子就会像那些消失的孩子一样,得一场重病然后就永远地消失了。有了感情,就会伤心,心里没有这个人,他不在的时候,也会轻松一点。所以如果你在那个时候去我们的宿舍,只能看到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第一次听到婉仪除了唱歌之外开口,是在一张病床上。

那一年的冬天,我生了很重的肺病,刚开始是咳嗽,后来咳到肋骨开始剧痛,紧接着就发起了高烧。

为了不把病传染给其他孩子,嬷嬷们把我单独安排在了一个房间。那种煎熬真是像在地狱里一样,身上时冷时热,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按照当时的先例来看,一旦得了这种病,死亡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我并不怕死,因为这些事情我已经见惯了,我只是怕一个人面对它……我在意识模糊中不断地叫着,喊着,想要把人们都叫过来。

可是没有人理我,那个房间就像是一座孤岛,四面都是无尽的海水,只有我一个人被困在里面。

直到某一次醒来时,我忽然听到了身边有人在低声啜泣,一边哭一边不断祈祷着。“我们在上天的父,愿你的光辉与他同行,免除他的债,救他脱离凶险。我们在上天的父,愿你的光辉与他同行,免除他的债,救他脱离凶险。我们在上天的父,愿你的光辉与他同行……”

我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视线却十分模糊,我只看到清冷的月光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跪在我的床边,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头发像麦秆一样枯黄。

“我们在上天的父,愿你的光辉与他同行,免除他的债,救他脱离凶险……”我听着她不断地祷告,双眼渐渐地又被疲惫席卷,终于睡了过去。那是我几天来睡得最好的一晚,香甜得像是个在母亲腹中沉睡的胎儿。等到我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而我的烧竟然也奇迹般地退了。有的时候,人还是该相信奇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