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用晓楠如今的话说:“我竟然生活在贫民窟里。”

注意,晓楠说的是“我”而非“我们”,显然已经把华镜排除在了她的生命之外。两人从认识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爱情在婚姻的统治下很快演变成了习惯和责任。然而随着华镜的事业走下坡路,所谓的“习惯和责任”也被嫌弃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老话庸俗,但事实就是如此。

从来寒城到现在,华镜一直在本地电视台工作。曾经的他年轻、有冲劲,做事充满热情,同时又少年老成,虽不刻意阿谀奉承却也深谙人情世故,业务能力和人际关系都不错,偶尔还帮上司背背黑锅,因此深得领导欢心,被认为是本台最有前途的编导。但社会就是社会,机会通常是留给关系户的,所以就这样过去了十年,华镜从一个新人编导混成了资深编导,仅此而已。

孩子一天天长大,逐渐到了要大把花钱的年纪。三十而立的华镜决定再搏一把。他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工作,找选题、拍片子,就为了得到一个晋升的机会。这个时候,晓楠已经表现出了对他的不耐烦。两人不再一起看电影,再也没有谈过希区柯克,甚至做爱也成了一个月一次的例行公事。

眼看着十年的婚姻即将解体,上天突然眷顾了华镜一次。在三十五岁这一年,华镜作为编导拍摄的一则新闻短片居然获得了省里的媒体大奖。一时间,华镜不仅成了台里的红人,也成了同行眼中的英雄。要知道,寒城电视台已经好些年没有在省里拿出过像样的新闻作品了。

奖金、加薪以及升职,让华镜终于在妻子面前扬眉吐气了一把,两人的婚姻又奇迹般地得以维持,不过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孩子身上。晓楠因为信不过T小区周边的学校,逼着华镜把家里的积蓄都取出来,咬着牙将儿子送进了市中心的私立寄宿学校。学校是全封闭管理的,儿子一周只能回来一次,尽管华镜对此明确表示反对,但一点办法也没有。妻子的狠话常常令他觉得日子过成这样确实是他一个人的错。

当上新闻部小组长的华镜反而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其实他的职业前景是一眼能望到头的,作为一个没有本地户口、没有背景、没有钞票的合同工,在电视台这样的国有企业里,“小组长”已经是他的上限。既然奋斗没有意义,那么混日子就成了华镜近十年来唯一的工作内容。他变得更加油滑老练,也更能喝酒,平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遇到有风险的节目绝对回避,甚至会像以前那些上司一样,把黑锅甩给新来的小伙子们。他过得很滋润,偶尔的灰色收入(害怕被新闻曝光的企业塞的红包)加上工资和奖金,基本够支付孩子的学杂费。妻子依然抱怨不停但至少不再闹离婚。他挺满意现状的,并打算就这样一辈子混到死算逑。

然而就在半个月前,台长突然把他单独叫到了办公室。那是一个刚入冬的上午,敏感的他在触摸到冬天面孔的同时,也预感到了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果然,他被裁员了。由于今年电视台的广告招商不够理想,台里计划裁掉三分之一的员工,其中自然以外聘合同工为主。本来以华镜的资历和位置轮不到他,但有员工匿名举报他收受企业贿赂,影响非常不好,所以只能拿他开刀。

“老华,你得理解,我这也是没办法啊。”台长的口气中透着毫不掩饰的虚情假意。

“但我为台里获得过荣誉。”

“你就不要翻那些老黄历了,”台长推过来一张纸和一支笔,“在这里签个字,然后去财务领一下遣散费。”

“台长……”

台长已经拿起了电话,开始拨号。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华镜拿起笔,飞速地在纸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今天是11月15日。来暖气的日子。

华镜已经失业半个月了。作为一名四十五岁的男人还失业,说给谁听都觉得是一种羞耻。所以一开始,华镜就选择秘而不宣。

他每天早上依然早起,准时下楼,搭乘715路公交车前往市区。他想暂时先瞒着妻子,扮演一个上班族,能瞒多久就多久。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向晓楠坦白。

但是就在昨天,他的谎言还是被拆穿了。

当时已经是下午,他坐在星巴克里取暖。不管外面多么寒冷,咖啡馆里总是暖烘烘的。一开始,他坐在靠里侧的角落,把一杯超大杯的美式咖啡从滚烫喝到冰凉。后来,他看见午后的阳光照射在了靠窗的座位上,于是赶紧端着已经喝空的纸杯坐了过去。在享受了不到十分钟的冬日阳光后,他看见了晓楠。

图书编辑晓楠约了一位翻译家在这家星巴克见面,商议一本外文书稿的翻译问题。她们推门进来,点了咖啡,然后坐到了华镜之前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