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缬 罗VI(第8/8页)
少女并不旁顾,亦无彷徨,直向红毡尽头走去,步履轻软无声,只有皂纱纷拂如云。
季昶眼里压抑着静静的笑,却不浮上脸来。
弓叶与缇兰同年,身量绝似,容貌亦姣好,换上王族妆扮,当真天衣无缝。
他这个二哥自小睿智明敏,声名煊赫,登基做了皇帝亦是众望所归,仲旭断然料不到他那窝囊了多年的弟弟会在他眼皮底下戴着恭顺的假面,将一个女奴换走了他的新嫁娘。这一切,都还不过是个开场。
在市井江湖中的庶民眼里,昶王风流自赏,年少矜贵,世上怕再没有什么不顺遂的事儿。可是站在当年比肩的四名皇子行列中,季昶却黯淡得不足为道。他不过二十一岁,却从小知道世上最凄凉难过的情境不是走投无路,亦不是众叛亲离,而是“人皆有,我独无”。
他从来不愿伸手向人索取任何东西,因为知道多半是得不到,即使得到,也一贯是瘠薄残破的。残酷的、复仇的快乐升腾上来,是从未有过的丰盛畅快,这快乐一下子宠坏了他,从今往后,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填补他心里的渊裂了。
季昶看着那少女款款行来,仿佛看着自己一切的愿望都成了真实,着落在她那纤薄的肩上,光彩照人。
少女原本握在胸前拢着皂纱的两手,此时缓缓松开了。那些浅墨色的纱绡袅娜如烟,逐一被气流揭了去,一迭迭相继坠落地面,似乎是无数透薄的蝉蜕遗落在静寂大殿中央。而她的面貌,亦一分一分清晰起来。
她不是弓叶。
季昶忽然觉得他似乎是刚从紫宸殿外进来,眼前昏黑,一切的情形都看不明白。太过震惊,面孔上竟还是平静无波的。
就这一刹那,少女经过了他的身侧。她放缓了脚步,裙裾荡漾,宛若醴雨祭典那一日帕帕尔河上繁花漩流的水波。多年来听熟了的柔软声调,随着一阵轻风掠过耳畔。说的还是注辇话,极低声,道:“为了索兰……我答应过舅舅。”她越过了他,继续前行,几乎到了帝座脚下,才自己撩开了最后两重皂纱。
帝旭望着少女面容,清峭眉宇间神色动摇,几乎要脱口唤出一声“紫簪”。
眼瞳一样明亮沉重有如宝石,卷发皆是乌润妖娆,脖颈间亦悬着注辇王室的鲛人纹章坠子,多么相似的容貌神气。
然而只恍惚了一瞬间,他又自己明白过来,紫簪已然死了。
眼前这孩子艳丽得近乎肃杀,顾盼间全然不见紫簪的和婉温柔,纵有相似处,无非是血缘罢了。亦是极美的,只是世上再没有人如紫簪,全无尘垢。
少女稍稍侧转回头来,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依稀是当年夸父肩头上的小姑娘的神情。
汤乾自终于觉得一柄炽红的利刃飒一声穿透了他的胸臆,心脉中奔涌的鲜血全数滚沸起来,灼干了,涓滴不留,烧出一道贯穿肺腑的空洞。风吹过,里边的灰烬便簌然落尽,激起了疼痛。
他徒然开了口,却唤不出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他心脉上穿刺的那柄赤红利刃,梗阻着血流,每一次搏动,都是沉重的钝痛。
缇兰。
她一贯固执骄傲任性妄为,他只当她是个孩子,她恨他,大约也只是孩子气的恼恨。
可是他想不到,她心底里竟已是荒芜了,如千顷赤地无声坼裂,一寸寸死去,不可挽回。她再不肯做他身边的依附,听任摆布。可悲的是,纵然恨他入骨,她仍是不能忍心一走了之,将他陷于险境。于是她向季昶说了谎,将一切罪责推到英迦大君头上,却保全了他的性命。她宁可就在他面前,将一辈子践踏毁弃,好叫他看见:你看,全是为了你。
她不过才十五岁。
是他用荆棘捆缚了飞鸟的羽翼,是他逼迫她踏上这一条玉石俱焚的路途——是他亲手将她送给了别人。
少女向帝旭行过了礼,洒然转回身来,群臣惊声四起。
如远游的水手坐在桅杆上,追忆起少年时擦肩而过的恋人,当年刻骨铭心的眉眼已模糊了,可是每想起来仍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就是那样绝色的容颜。
她望着他与季昶,一双眼深寂如井,只有他看得懂其中隐藏的冷冷笑意。
元年七月,取注辇王女珂洛尔提氏,册淑容妃。妃名缇兰,薨后珂洛尔提氏女侄。喜靡丽,日取金箔剪重蕊妆花,落瓣如吹雪。内臣争服扫地役使,竟至有贿买者。
——《徵书·后妃·淑容妃珂洛尔提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