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缬 罗I(第8/8页)

仿佛整整一桌子的琉璃碗盏被人扫到地上,凿雪碎玉,翻滚碰跳,跌破成千万张薄锐甜脆的冰糖片儿,又撞成了块,撞成晶莹的粉末,许久许久,直到那铃声终于停歇,每个人耳里还是恍然有着潺潺不绝的余韵,犹如一枚银铢在绝薄的青瓷瓶腔子内弹跳。

羽林军的少年们都惊住了。

那只是个小女孩儿,那么小,只得五六岁模样,怀里抱着个锦绣的包袱,两手腕上堆满了银丝的缀铃钏子,想是害怕行走中银铃响动,用披帛将左右手腕缠好,只剩下那种洗豆般的闷响。经汤乾自一扯,披帛都散落了,一手的银铃便恣肆地响亮起来。她有张浓秀微黑的尖俏脸蛋,服色灿烂,像是宫中门阀贵族的孩子,满头卷曲的乌发却披散着,衣衫也系歪了,狼狈无措的模样,一双杏核眼惊惶地大睁着四下张望。那瞳子,比最深的渊裂还要深,吞噬了一切的光,视线却始终落不到人身上——原来是盲的。

汤乾自清晰地觉得怀里箍着的盲女孩儿周身在止不住地颤抖。她一手被他扯着,却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只管死死地在腿脚上用力,要站稳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怀里的包袱。许是太用力了,那包裹内竟挤出哇的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小女孩儿惊跳起来,惟一自由的那只手却正抱着襁褓,她只得笨拙地用脸孔去贴着婴孩的脸孔,一面喃喃地哄着,自己亦怕得哭了出来。

“你是谁?你们是谁?”小女孩儿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地说着注辇话。

“殿下。”汤乾自咬了咬牙,转回头来看了季昶一眼,“不能留她性命。”他面色严峻,预备着要有一场争辩似的。

季昶劈口答道:“我明白。”他们说的都是东陆华族语言,注辇女孩是听不懂的,季昶还是将脸撇向一边去,仿佛畏惧与她目光相接。其实也是荒唐的,这女孩儿哪里能有什么目光。“我们的行踪不能泄露,哪怕是一分的险也冒不得。若是我落入叛军的手里,他们必然要拿我当作要挟注辇王与父皇的筹码……可是等他们明白了我不值那个价钱……”季昶的话到这儿就收住了,后半截被他咬进了嘴唇里,眼里有薄薄的、倔硬的泪。

“咱们也都得死。”有个羽林近卫低声地接口道。

又一个少年咬着牙说:“五千个都得死。”外头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烧着,听得见木石崩毁,楼台倾屺。事态恐怕是已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小女孩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亦看不见他们神情,只晓得这些人至今尚未对她不利,或许不是恶人。她捉住了汤乾自的手臂,牵扯着哭喊道:“去救我妈妈和我哥哥,救救他们!我赏你很多很多钱,还有田地……”汤乾自握紧了手里的刀。这女孩儿果然是贵族出身,然而事到如今,怎样的显赫家世或丰厚财富,在生死面前,都是无用的了。他少年失怙,倘若今日命丧于此,寡母晚年何依尚且不论,如季昶亦死,他这随扈将军的亲族,怕都是要问罪的。

这五千名羽林军兵士都还年轻,有父母兄姐,预备着有漫长的来日,或许混个一官半职,娶隔壁街上余家的二闺女,没有一个人是已经打算好了要死的。是他把五千个活跳跳的少年领到了这个异国他乡来,也得把他们尽可能好好地领回去。

情势如此危急,带着这个女孩儿逃走,便是平白多了一个累赘,断无生路。若是将她抛在这儿,他们的行踪必然泄露。

他们得活下去。

他咬死牙关,攥住了女孩儿纤小的肩。女孩儿大张着无光的眼,茫然地抱住怀里的婴儿,大半细弱的脖颈袒露在外。她两眼不能视物,亦对这些人的言语一无所知,更不明白有一刃军刀正虚横在她脖颈上,只要朝内稍一压迫,再向右猛然一抽——只要那么一抽。

那一瞬间,短得仿佛是燧石击发的火花,又漫长得犹如殇州极北永无尽头的黑夜。

就是那一瞬间,有松明火把的光亮自汤乾自眼角一闪而过,水榭外,一个声嘶力竭的嗓音高喊道:“在这里!在这里!”纷乱的注辇男人声音在后边轰然应和道:“在这里!陛下钦命,不留活口,提头领赏!”烛炬明晃晃连成一行,自对面拱桥上绕了过来,如同游动的火蛇。火光照耀下,那些人的衣装甲胄都清晰可辨。

汤乾自凛然一惊,推开女孩儿,飞身朝季昶扑了过去,将他拉到身后。

原来截杀他们的,竟是效命于注辇王钧梁的王城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