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飒然成衰蓬(第3/6页)

黑白棋子错落于翡翠棋枰,势力消长,侵吞倾轧,永远困囿于经纬纵横之间,是命运巨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半枰残棋间,数十年人生隐约峥嵘。

“那年通平城下一役,你若不救朕,该有多好。你父亲去世后,世间再无第二人知道方氏血脉的秘密,你不必做谁的柏奚,朕求死得死,连季昶也能如愿得到皇位,这也算是各得其所。可是,你就是不愿。”帝旭不假思索,随手点下一子。

“相识三十年,彼此以命换命不知有多少回,皇帝不皇帝,又有什么干系。”方诸沉吟片刻,正要落下一枚白子。

“即便朕夺走你珍爱的女子也罢?”帝旭淡淡道。

方诸落子的手指稍稍犹疑,依然准确地飞出一步:“那孩子,她从来就不该是我的。”帝旭抬眼看着棋盘对面的人,神色促狭一如少年,眼神却含有隐痛:“你当朕已经不认识那枚扳指了么?”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帝旭以手支额,指间玩弄着棋子,态度闲雅。沉吟间,他倏地瞥一眼门外,道:“谁说还有时间下一盘棋?这就有人找上门来了。”说着伸手一抹,搅乱了满盘棋子。

方诸哂了一声:“老模样,眼看要输,总得找个借口把这一局废掉。”一面将白子逐一拣入翡翠樽中,一面漫声道:“硝子,是你?”现身门外的黑衣军汉答道:“是我,总管。”“是你的人?”帝旭收拣着黑子,问道。

方诸盖上棋樽的镶金翡翠盖子。“不算是。”“季昶的人?”帝旭亦将棋子收拾了,两樽棋子端整地搁在棋盘之上。

硝子走进门来,凛然答道:“也不算是。我自己一个人。”帝旭失笑,道:“这人倒有意思。”“昏君。”硝子腰间长剑铮然出鞘,指向帝旭,“原先我亦不信你竟能昏庸一至于此,宁愿自欺欺人,以身犯险,潜身羽林军中十年,暗地阻挠昶王反谋。可是,十年实在太长,长得让我不得不看清了你。今日杀你毫不冤枉,却是替天行道。”帝旭霍然起身,广袖飘拂。“乾坤玩弄朕,朕亦玩弄乾坤。天若有道,为何不降雷将朕殛杀,要假凡人之手?朕十数年乱暴之行,为何至今才有报应?”他将视线转向硝子,眉目愈加飞扬,狷傲不可一世,“是朕亲手杀了自己,与天何干?”鼙鼓声如万马奔腾,动地而来。乾宣、坤荣、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云、钧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宁泰门已破,叛军攻入后宫。那有如巨兽脚步般的鼙鼓声,混杂着万千呼啸奔涌的人声,使得帝旭手边夜光杯内嫣紫的葡萄美酒漾起重重细纹。仁则宫方向,当风扬起了赤红色旌旗,人潮如挟着风雷的铅云向金城宫席卷过来。

多像当年,离澜江南,征鸿哀哀。那时候,他们都还是纵马奋鞭的年纪,黑地金蟠龙纹的王旗与血样赤红的流觞军旗,在豪雨中交相辉映。

帝旭回头对硝子轻慢笑道:“留名史册的人只能有一个,机会转瞬即逝。你若要动手,就趁早。”硝子尚来不及反应,身后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陈硝子,走到这一步才背叛你的主子,未免太迟。”门外站立着的男子抽出长刀,遥遥向硝子虚指。他背着光,面容黑得混沌一色。

硝子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你的主子待你又如何?他不放心你,又安排我混入黑衣羽林伺机暗杀,你可曾知道过有我这样一个人?府中的消息是我走漏,他亦疑心不到我,却一气杀了二十来个家奴。你听你主子的话,我的主子却只是我自己。”符义黝黑的面孔文风不动,手中金刀受杀意激荡,发出了幽幽的嗡鸣声。符义身后的沉默人墙忽然被一个慌乱的喊声撞开,圆脸矮胖的织造坊主事施霖挤将进来,踮起身体向符义耳语几句。符义一贯平板如铁的脸上竟显露出明显的震惊来,手中金刀划然反手,逼住了施霖不过一寸长短的脖子:“你敢发誓你说的是真的?!”施霖哆嗦着女人一般红润饱满的唇与遍身的垮肉,颤巍巍地说:“我、我怎么能知道真不真……可是不过一个早晨,京中就全传遍了啊!”“出去传令,传播谣言者,不论战功、衔位、出身,全部视同阵前扰乱军心,格杀勿论!”符义撤了刀,揪过施霖,将他一把向人墙中推去。那滚圆的身躯如同一块投入海中的石,激起的涟漪越扩越远。

一道凌厉剑风倏地擦过符义耳边。他愕然回首,见硝子趁众人分神,已经向帝旭心口送去了电光石火的一剑。帝旭不闪不避,长身而立,扬起傲慢的笑。剑身深深没入帝旭胸口,一直从后心穿透出来。

人群哗乱。硝子睁大了失神的双眼,犹如亲眼见到了此生最难以置信的梦魇。

待到他想到要将长剑抽回时,帝旭已扣住了他的腕脉。硝子听见自己的尺骨与桡骨寸寸折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