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日西月复东IV

这一夜她睡得太深沉了,连梦也不曾有一个。在熟悉的气息包围中,终于像回到巢穴的幼兽一样安下心来,放任意识涣散在温暖的黑暗中。

不要醒就好了。

她蹙起眉头,躲避着轻轻拍打在脸颊上的微凉大手。恍惚还是七八岁年纪,清晨不愿起床习字,义父来拍她的脸,她将脑袋深埋入被子中躲避。濯缨使坏,总要哗啦一声掀了被子,让她打三五个喷嚏。睡眼惺忪中海市微笑起来,本能地揪紧了被子,提防濯缨来扯,过了片刻,始终不见动静,甜浓睡意于是渐渐消散。时光电转,记忆犹如一枚冰冷玉饰紧贴在心口上,未睁眼,已觉得了一点心酸。她已不再是梳双丫角的孩童,而那相伴十年的兄长濯缨,乌金色眼睛的少年,怕也是永远不会回来与她嬉闹了。

她睁开眼睛,用力合上,再睁开。

濯缨走了,这里只剩下他和她。不错,这是他的屋子。衾褥帐帷素净雅洁,浸染了淡薄墨香。他的枕,他的髓玉腰佩,他压在床头的惊鲵古剑,他停栖于她面颊上的温凉手掌。屋内清光明亮,窗纸上有飞絮般的雪影悠然飘落。

海市眨动浓密的眼睫,“下雪了。”“嗯。”他答应着,欲要抽回的手却被她握住,依然贴在面颊上。她的手极轻,胆怯而窘迫,像是惟恐他稍有不悦,随时预备着撒手逃开似的。

“我想脱去军籍,留在帝都。”“不喜欢边关么?”他扬眉。

“喜欢啊。”她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可是,边关离你太远。皇帝也好蛮王也罢,这些东西我都不怕,只要你身边始终有我,只有我,那便很好了。”他一时语塞,胸中如有冰与炭杂错填堵。她那一瞬的波光,潋滟而温软,竟然令他心生畏惧。她在一日一日长大,那种雌雄莫辨的美已愈发浓丽起来。纵然肌肤晒成了蜜金颜色,只要放下长发,便流露出不自知的韶华与风情,不容错认。在战场上她决断如铁,冷定更胜男儿,在他身边却时时只当自己是个孩子,一味信赖着他,一味耽溺于眼前的幸福。而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只是伸出手去,亲手毁弃这短暂如泡影的幸福。

她忽然抬起脸,明丽的眼里神光璀璨,“我从小武艺最好,一定不会拖累你。”他搁在海市面颊上的那只手依然轻柔,身侧的另一只手却不为人知地缓缓握紧。“今日皇上冬狩,你随我去么?”“冬狩?!要去要去!”海市一听是狩猎,立刻有了劲头,赤足自床上跳了下来,就要往自己的屋子去。“我换衣裳!”“手。”“嗯?”海市疑惑地站定了,犹犹豫豫伸出一只手,一枚冰冷沉重的小东西随即落入她的掌心。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因是多年相传的旧物,光泽尤其温润饱满,内面新缠了厚厚的绿丝线,她试着套上右手拇指,大小恰好。她对她冁然一笑,他亦淡笑以对,眼睛里却有着她看不透的窅暗漩涡。

节气大雪。

彤云四合,六出雪片翻飞,帝旭却执意要出猎。

御驾出城冬狩之日,永安、永乐两大道与承稷门照例不许庶民通行,路旁馔饮买卖商肆一概歇业。五十里积雪大道两侧张设着一丈高的连绵锦幛,为防车辇打滑,路面更洒有匀细海沙,宽广平直澄黄洁净,有如足金铺陈。永安大道上五色衣冠仪仗自成鲜明方阵,相衔而行,一时旌旗冠盖遮天蔽日。

大徵崇尚缁、金、朱、青、紫五色,以缁地金龙纹为帝后兖服,其余诸色依爵位官阶等而下之,即便冬日外披裘服亦不可僭越本色。因是随狩,百官皆做骑射装扮,卸去冠戴,将朝服左肩褪下,露出内里的同色深衣,前后长裾亦挽结于右腰侧,外披本色皮裘。海市平日少用皮裘,一时寻不着本色青貂,只得胡乱找了件银狐应数,在武官行列中尤为醒目,立即便有同袍前来攀谈。海市自报了名姓籍贯,诸官听得方海市三字,心内皆明白是方诸养子,一时面面相觑,沉默下来。海市便不再言语,自顾策马前行。到了永安大道与永乐大道之交叉口,前头便有小黄门下来传了消息,命文武诸官行列暂且停下。此时帝旭御驾与文武官员之间已有了半里间隔,原先等候在永乐大道上的一行队列便插入间隔之中。行列中骑马领头的年轻男子披一件极长大的赤红火狐,风帽掩去了眉目,皮裘下摆里露出精工紫金马镫。朱色是皇亲用色,那年轻男子必然是昶王无疑。昶王勒住了马,将脸转向百官行列,却不知是在看谁。过了片刻,他扬手将风帽拂至脑后,不经心地转头向前。昶王的面容较帝旭秀丽,日常总是萎靡不振,惟方才那一转瞬中神色异常清峻。纵然有人因那一瞬心生惊骇,约莫也很快便要怀疑自己眼花——昶王随即仰天打了个毫不避人的大呵欠,才策马带领随从侍卫等列队趋前,紧紧尾随帝旭御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