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草绿霜已白I(第3/11页)

霜还城下,他们远远便望见白衣当风,是一抹几欲飞去的影立于城头,远眺红尘来路。

仲旭弃马奔上城楼,紫簪看着他只是微笑,半晌开口说得一句:“半年不见,你就老了。”人都说,这辗转苦战的百日内,眼见着旭王与一干年轻将领老练起来,渐渐有了名将之风。惟有紫簪,像个没见识的寻常妇人,只疼惜着他身形消瘦,容颜老损。

父兄死难、帝都陷落,他亦不曾露出一些惨痛神色。可是就因紫簪那一句话,他落了泪。他是旭王,未来的皇帝,平叛的统帅,他什么都是,惟独不能是个有喜怒,可病老的常人。乱世里,只剩下她,拿他当做一个血肉之躯看待。

追袭的罗思远部围城不足二个月,瀚州的冬天便来了,风雪苦寒,粮草难继,罗思远部只得渡海退走。自十月至四月,七万人在瀚州休养生息操演锻炼,静静蛰伏到了次年的春天。仲旭始终不肯称帝,新娶的紫簪也只加了旭王妃的封号。

麟泰二十八年至三十一年,时光匆忙流逝,徵朝版图上狼烟四起。战况纠缠翻覆,民无宁日,不少村镇连一名成年男丁也无,田野荒废,粮秣布帛几不可得,百姓褴褛,率人相食亦有听闻。寄寓注辇的皇子季昶已经从孩童成长为青年,在他百般周旋折冲的努力下,王师的补给还由注辇国勉强地维持着。仲旭能够夺还帝位的话,注辇的公主紫簪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徵朝的皇后,这就是注辇人的算盘。

至麟泰三十二年春天,徵朝十四郡道畿府中,惟有京畿与面海的极东三郡仍在僭王褚奉仪手中,其余皆已光复。以霜还为陪都,仲旭与六翼将麾下王师已壮大至近三十万规模,另有各地义军近十万人马。人皆以为夺回京畿至迟不过当年冬季,全境平定亦指日可待。然而,就在那年夏季,初定的大势再度板荡。西北鹄库骑兵七日内迂回三千多里路途,由黄泉关西面的芭林铎侵入大徵国境,直向霜还逼去,却又不与阻击的王师多加纠缠,仗着骑兵精悍快捷,一战即退,四处掠扰。清海公方之翊率东北合安、赤山两郡王师围剿涂林郡叛军,却遭亡命反扑。褚奉仪亲率七万五千人马,自京畿南下,二个月内已夺回嵯峨、麇州、离澜等西南三郡,一时间宛南、越西尽树叛旗,京畿与广路、涂林二郡叛军更是大举西进,如虎狼之势。

那一年方鉴明年纪将满二十,身材已生得很高,卸去甲胄后,身姿依然是秀拔少年模样。六翼将中,他是最年少的一个,戎马生涯却已五年有余。褚仲旭较他又年长三岁,阵前决断持重,洞察敏锐,已俨然有了王者气象。战事中举凡掩护接应包抄种种,二人皆可遥相呼应,灵犀相通,直如一对亲生手足。王师中多有出众年轻将领,数年征战中同袍情深,不乏舍命驰援、浴血死守之事迹,然而人人心里明白,旭王能以性命相托的,怕只有清海公大世子方鉴明一人。

七月,清海公方之翊战死的消息传到了霜还,探子陆续回报,流觞、合安两郡先后陷落,方氏一族皆遭灭门。口信递到时,八万大军正待开拔,奔赴新近陷落的宛州离澜郡首府通平城。方鉴明闻信默然良久,仲旭在马背上唤了他一声。少年副帅稍稍抬起头,望着眼前亦兄亦君的青年,开了口,终究没能说出什么,默默离了阵列前,再回来时,铠甲已内换了丧服,依旧轻身上马,目眶微红,脸上却看不出一些哭过的样子。

王师急行十一日,于通平城西门外五十里处驻扎下来。先是遣出小股兵力叫骂骚扰数日,叛军开城迎战时,便佯为退却,反复再三,终于激得褚奉仪亲率主力出城,沿着离澜江畔狭长平原展开阵势。

离澜江是建水支流,自白水起,至柳南入海。通平城一段,江南岸平原阔不过五六里,再向南,便是一带绵延丘陵。拂晓前天空浅白,山岭苍郁,草木轮廓森然罗列于山脊。刀剑与轻甲偶然相击,在宁静空气中激起小小涟漪,鲜红的流觞军旌旗在蒙昧的天光下褪成浓黑——方鉴明已是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觞郡领主。非黑即白,树木投下昏灰的影子,再没有第三种色彩。

仲旭仰起头看着马上的少年。

方鉴明的甲胄下依然穿着缁黑丧服,凝黑的眉头掩在战盔下,仲旭只能看见他薄白的唇,绷成一线。少年转动头颅,仲旭猜想少年是在看着他。凌晨静寂清凉的空气中,少年那不可见的眼光散出凛冽寒意,一股压抑的、凝冻的怒火,黑色透明的火焰,没有热度,却要将一切焚烧殆尽。那怒火不是冲仲旭来的,少年胸臆中翻滚着的,是渴血的战意。

“鉴明。”仲旭低声说道,“记得,明日日出时分冲锋合围。”鉴明微微颔首,拨转马头,向南方丘陵中无声行去,很快消失在浓绿的林间晨雾之中。庞大的阵列延伸成为纵队,沉默地追随在他身后。无数脚步与马蹄践踏过夏季初露的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