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再见(第2/9页)

那大狗也轴,目测是德国黑背和中华田园犬的混血儿,咬住了就不撒口,还拼命拨浪头,甩得我天旋地转风中凌乱,我想喊救命却被晃荡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劲儿地啊啊啊啊啊。

说时迟那时快,唰唰唰几条黑影从天而降,一只钉耙样的大手伸过来,一把薅住大狗头颈上的皮,噌的一声把我俩撕开了,没错,是噌的一声,那狗恋战,牙咬得紧,我的棉裤豁开了一道大门帘,好清凉好清凉。

狗气呼呼地跑了,后来每回遇见我都冲我翻个白眼。

八岁,知羞了,我捂着裆道谢,谢字还没出口,倒吸了冷气一口。

一排铁塔吗这是,这么高?个顶个手大脚大脑袋也大,脸上那是胡子吗?粗成那样,简直可以当皮鞋刷子了……

乡民质朴,口笨,当中最年长的那座铁塔堆着一脸的笑,好像要和我说点儿什么,努力组织着语言,刚才撕狗的也是他。得了,别让人先开口了,咱年纪小但不能没家教。

我礼貌地鞠了一躬,说:谢谢大大。

我没说错什么啊,咋那条身高快一米九的铁塔大汉瞬间脸色变了?

但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还没等我抱头防御,只闻扑通一声,他他他给我跪下了。

咣当!他还给我磕了个头。

他青着一张大脸,急赤白脸:哎呀妈呀,这大过年的可别乱叫啊……叔!侄子给你拜年了!

咣当,又是一个头。

幸亏我才八岁,不然一准儿心肌梗死而亡。

我捂住心口摇晃了一下:这个世界太复杂了,不是应该我喊你大大吗?你怎么反倒喊我叔叔了?

还没完,我那个四十多岁的大侄子反手一拨拉,拽倒了其他几座铁塔,他厉声喊道:快!快给爷爷磕头。

莫毁我清誉!

我才八岁啊,货真价实童子鸡,还没开始发育啊,婚还没结过啊就有孙子了?扯什么淡啊?

这个世界太复杂,妈妈,我要回家。

我妈说我那天被吓哭了,还尿了裤子,嗷嗷喊着满街躲,后面还追着一条大汉,边追边喊叔。

好了,重点不是尿裤子,你小时候没尿过吗?!

重点是你看我们胶东人是有多认死理、多生性、多彪悍。其实也好解释,不过是辈分两个字,吃奶的爷爷,拄拐的孙子,大凡宗族群居的村落,这种情况不罕见。但中国这么大,偏偏我们胶东老家把辈分二字看得比天大,秉承起规矩来特别地一根筋,初一拜年是要磕头的,据说这个传统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才渐渐匿迹。

但无论如何,八岁被人喊成叔,真是一种颠覆世界观的折磨,我有好几年不敢回老家。

后来青春期了,忽然就想明白了,便宜不占白不占啊,于是闹着要回老家过年。

真的,我不该回去的。

那个大年初一,我在柴门外等到地瓜都凉透了,也没等到我那霹雳无敌真豪情的铁塔大侄子。

等来的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子。

他拖着他妈妈的衣角,闹着要吃我手里的地瓜。

我推他一把,说:去去去,一边玩儿去,我凭什么要给你吃!

话音刚落,我被一个大学教授从背后一脚丫子踹翻了。从力度和角度来看,是亲爹。

我亲爹怒不可遏地冲我凶:净让你二姑奶奶看笑话,赶紧把地瓜给你小叔叔!

这货是我叔?这货还流着鼻涕呢……

后来,我叔啃着地瓜。

我被人摁着脖颈子,跪在地上,给我叔,磕了头,拜了年。

……二十多年过去喽,也不知我叔叔现在过得好不好,在哪儿上学,在哪儿上班,后来吃地瓜有没有被噎着,没被地瓜噎着也会被花卷噎着吧,大学应该考不上二本,考上二本也过不了英语四级,考过了四级也找不到女朋友,找到了女朋友也考不上研……

谁让你当年抢我的地瓜。

当年,我刚给我叔把头磕完,远远地看见,我那个铁塔大侄子走过来。

你终于来了,你咋才来呢……鼻子一酸,我哭得那叫一个惨啊,边哭边跑……

好委屈啊,太委屈了。

一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种委屈。

一直到今天,关于叔叔一词,我都发自肺腑地自觉比旁人能多几分理解。

(二)

所以,当一生中第二次被人喊叔叔时,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寒战。

……

彼时我二十啷当岁,卖艺行天涯,途经昆明时短了盘缠,短暂逗留于那个异乡。

长路漫漫任我闯,幸亏有技傍身旁,除了吉他和手鼓,随身还背着小画箱。身为大山东皇家艺术学院风景油画专业肄业的高才生,当时我撂地在翠湖旁,给人画肖像。

喊我叔叔的,是个俏生生的云南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光景,头发齐腰长,细胳膊细腿小瓜子脸,套着一身肥得出奇的初中生校服,夹着一只灰不溜秋的毛绒小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