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阿荻

这夫人暗咬银牙,轻嗔薄怒,提起丈夫时,是十分幽怨的样子,却看得公主笑起来:“姐姐一定很喜欢你的夫君。”

夫人“哼”了一声:“喜欢什么呀!当初年幼无知,爹娘说他好,就糊里糊涂地嫁过去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

“那你嫁之前见过他没有?”公主问。

夫人颔首,垂目想了想,忽然有一抹羞涩笑意微微绽现,但她很快抿了抿唇,掩饰过去。

公主旋即笑道:“姐姐的夫君一定容貌俊美,学问也不错。”着意打量了一下夫人装扮,她又作论断,“官在四品以上。”

夫人奇道:“姐姐如何……”话音未落,已觉不妥,赧然咽下那显而易见的“知道”二字。

公主便告诉她:“姐姐提起做女儿时见到他的情景面露喜色,自然是他的容貌令你满意。如今举世推崇读书人,如果他学问不好,你爹娘多半不会觉得他好,也就不会一定要你嫁给他。而姐姐虽然装扮素雅,但周身所用无一不是精品,请恕妹妹无礼直言,若姐夫是位新晋的绿衣郎,恐怕俸禄不足以为姐姐买蜀锦白角梳。何况姐夫现居京城,必已外放还阙,应该是为官多年的了。而姐姐的侍女称姐姐为夫人,说明姐姐很可能已获诰封,故我大胆猜测,姐夫官阶应在四品以上。”

夫人讶然自帘内走出,牵起公主双手仔细端详,道:“你既懂这些,必非凡俗之人,一定是出自公卿之家罢?”

“这些事,在皇城住上几年,自然也就知道了。”公主浅笑,并不明着回答她的问题,拉夫人在身边坐下,又道,“姐姐周身气派,出身一定很好,且又觅得如意郎君,真是令人羡慕呢。”

那夫人却摆首,不满地说:“哪里如意了?若是如意,哪还会生这许多闲气?”

公主笑问:“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还不如意么?”

夫人红着脸否认:“谁说我喜欢他了?”

公主笑意消散,怅然叹道:“若你不喜欢他,连看他一眼都是不愿意的,哪里还有心思跟他生闲气?”

这话听得那夫人怔怔地沉默片刻,然后侧首看看我,又对公主微笑了:“你说羡慕我?我还羡慕你呢!你夫君容止温雅,眉宇间有书卷气,将来一定也是位曳朱腰金的人物,而且……当他凝视你时,你留神看他的眼睛,那么专注,好似天地万物就只剩你一个了。”

她当着我面,如此直接地这样说,简直令我手足无措,无地自容。我尴尬地微微侧身坐好,脸转朝窗外,避开她与公主随后对我的探视。

此刻我头颈灼热,想必脸红到脖子根了,这让那夫人看得轻笑出声,又低低地跟公主说了些什么,公主亦不禁轻声笑,但很快止住,换了个话题:“今日观灯,姐姐怎不戴些闹蛾雪柳菩提叶?”

夫人道:“既跟家中某人置气,哪还有心情戴这些?”

公主笑道:“我看姐姐现在心情渐好,若不嫌弃我头上的花样儿粗陋,我便送一些给姐姐戴如何?”

夫人欣然接受,笑着道好。于是公主立即摘下头上的几簇闹蛾雪柳,逐一插在夫人的冠子上。夫人见她发髻上没了装饰的梳子,也慷慨地取下一把白角梳给她插上。两人互为对方装饰,笑语不断,看上去倒像是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

而这时,又闻楼下有犊车驶近。少顷,一名侍女上楼来禀报说:“张夫人到了。”

夫人立即起身,走至门边相迎。我猜那位张夫人应该就是这年轻夫人在等的姐妹,于是也与公主双双站起,静待她进来。

入内的夫人年纪要大许多,三十多岁光景,衣着素净,全身上下并无一点堪称珍宝的首饰,然而仪态端雅,柔和娴静,应该也是出自诗书世家。

她缓缓移步进来,还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子。

房中的夫人一见她即上前施礼,称她“张姐姐”。而张夫人亦随之还礼,口中轻唤“若竹”,想来应是那年轻夫人的闺名。

此后若竹为我们略作介绍,说张夫人是她金兰姐妹,又对张夫人说公主是她新结识的朋友,我是公主夫君,但身份名字她既不知便也未多说。

我们两厢施礼。张夫人端详着公主,忽然微笑道:“这位小娘子甚是面善,倒像在哪里见过。”

我暗觉不妙。看这夫人容止气度和年龄,显然是可以常入宫参加宴集的命妇,即便不是能坐在宫眷近处的宰执夫人,但远远地见过公主也是极有可能的。

而公主倒并不慌张,浅笑着从容应道:“是么?许多人都这样说。我想,如果不是我的容貌与哪位贵夫人相似,便是我长了一张路人脸,因此大家见了都觉得以前见过。”

闻者皆笑,也就不深究这个问题,若竹遂请我们在厅中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