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崔白(第2/3页)

我亦躬身做恭谨受教状。画学正又狠狠地瞪了崔白一眼才拂袖出门。

待他走远,崔白侧首视我,故意正色道:“中贵人请另择良师,勿随我这不学无术者误入歧途。”

我的回答是:“若崔公子引我走上的是歧途,那我此生不愿再行正道。”

我们相视一笑,此后更显亲近。在他建议下,我们彼此称呼不再那么客气,他唤我的名字,我亦以他的字“子西”称他。

画学正越发厌恶崔白,屡次向同僚论及他画艺品行,有诸多贬意,崔白也就频遭画院打压,每次较艺,他的画均被评为劣等,从来没有被呈上以供御览的机会。

崔白倒不以为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按自己风格写生作画,对画院官员的教授并不上心,每逢讲学之时,他不是缺席便是迟到,即使坐在厅中也不仔细听讲,常透窗观景神游于外,或干脆伏案而眠,待画院官员讲完才舒臂打个呵欠,悠然起身,在官员的怒视下扬长而去。

某次恰逢画学正讲学,主题是水墨画艺,待理论讲毕,画学正取出事先备好的双钩底本,当场挥毫填染,作了幅水墨秋荷图,墨迹稍干后即挂于壁上,供画学生们品评。

确也是幅佳作,画中秋荷风姿雅逸,虽是水墨所作,却画出了莲蓬与叶返照迎潮,行云带雨的意态。画学生们自是赞不绝口,随即纷纷提笔,开始临摹。

画学正以手捋须,扫视众人,怡然自得。不想转眸间发现崔白竟丝毫未曾理会,坐在最后一列的角落里,又是伏案酣然沉睡的模样。

画学正当下笑意隐去,黑面唤道:“崔白!”

崔白似睡得正熟,没有一点将醒的意思。画学正又厉声再唤,他仍无反应,我见场面渐趋尴尬,便走近他,俯身轻唤:“子西。”他才蹙了蹙眉,缓缓睁开惺忪的双目,先看看我,再迷糊地盯着画学正看了半晌,方展颜笑道:“大人授课结束了?”

“是结束了,”画学正含怒冷道,“但想必讲得枯燥,难入尊耳,竟有催眠的作用。”

崔白微笑道:“哪里。大人授课时我一直听着呢,只是后来大人作画,众学生都趋上旁观,我离得远,眼见着挤不进去了,所以才决定小寐片刻,等大人画完了才细细欣赏。”

“是么?”画学正瞥他一眼,再不正眼瞧他,负手而立,望向窗外碧空,说:“那依你之见,鄙人此画作得如何?”

崔白仍坐着,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侧头审视对面壁上的秋荷图片刻,然后颔首道:“甚好甚好……只是某处略欠一笔。”

画学正不免好奇,当即问:“那是何处?”

崔白唇角上扬:“这里。”同时手拈起案上蘸了墨的笔,忽地朝画上掷去,待他话音一落,那笔已触及画面,在一叶秋荷下划了一抹斜斜的墨迹。

此举太过突兀,众画学生失声惊呼,回视崔白一眼,旋即又都转看画学正,细探他脸色。

画学正气得难发一言,手指崔白,微微颤抖:“你,你……”

“啊!学生一时不慎,误拈了带墨的笔,大人恕罪。”崔白一壁告罪,一壁展袖站起,迈步走至画学正面前,再次优雅地欠身致歉。

画学正面色青白,怒而转身,抬手就要去扯壁上的画,想是欲撕碎泄愤。

崔白却出手阻止,笑道:“大人息怒。此画是佳作,因此一笔就撕毁未免可惜。学生既犯了错,自会设法补救。”

便有一位画学生插言问:“画已被墨迹所污,如何补救?”

崔白将画挂稳,又细看一番,道:“既然画沾染污迹,大人已不想要,大概也不会介意我再加几笔罢?”

也不待画学正许可,便从容选取他案上的笔,蘸了蘸砚上水墨,左手负于身后,右手运笔,自那抹墨迹始,或点、曳、斫、拂,或转、侧、偏、拖,间以调墨,少顷,一只正曲项低首梳理羽毛的白鹅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荷叶下,那笔多添的墨迹被他画成了鹅喙,笔法自然,看不出刻意修饰的痕迹。

画完,崔白搁笔退后,含笑请画学正指正。众人着意看去,但见他虽仅画一鹅,却已兼含焦、浓、重、淡、清等水墨五彩,且和谐交融,活而不乱,用墨技法似尚在画学正之上。那鹅姿态闲雅轻灵,有将破卷而出之感,与之相较,适才画学正所画的秋荷顿失神采,倒显得呆滞枯涩了。

而且他之前未作底本,乃是信笔画来,自然又胜画学正一筹。有人不禁开口叫好,待叫出了声才顾及画学正,匆忙噤口,但仍目露钦佩之色。

画学正亦上前细看,默不作声地木然捋须良久,才侧目看崔白,评道:“用墨尚可,但在此处添这鹅,令画面上方顿显逼仄,而其下留白过多,有失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