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第4/8页)

我们一帮人都过意不去了,死说活说才说服他们赴一次宴,席间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一个不留神,他们悄悄埋了单。

(三)

我忘了兜兜和大树在丽江盘桓了多久,好像有一个多月,他们从客人变为友人,每天到小屋来报到,大家相处得很融洽。

他们在丽江的最后一夜,兜兜拿出一支录音笔,擎在手上录歌。

过了一会儿,大树也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手和那支录音笔。

手心朝上,轻轻地托住。

这一幕小小地感动了我,于是唱结束曲时,再次为他们唱了一首《乌兰巴托的夜》,蒙古语版加贾樟柯版,没用吉他和手鼓,加了点儿呼麦,清唱了六分钟。

别林特里,苏不足喂,赛义何嘞

也则切,亚得啦,阿木森沉么

别奈唉,好噻一亚达,嗦啊嗦

安斯卡尔嗒嗒啊,沉得森沉么

乌兰巴特林屋德西,那木哈,那木哈

啊哦陈桑,郝一带木一带木西,唉度哈

……

游飘荡异乡的人儿在哪里

我的肚子开始痛你可知道

穿越火焰的鸟儿啊不要走

你知今夜疯掉的啊不止一个人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歌儿轻轻唱,风儿静静追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大树貌似在轻轻颤抖,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支空酒瓶被碰倒,轻轻叮咚了一声。这首歌是我的挚爱,那次演唱是状态最好的一回,故而留了邮箱号码,请他们回头把电子音频文件发给我。

兜兜微笑着点头,然后站起身来伸出双臂,说:能拥抱一下吗?

拥抱?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尴尬,已被她轻轻揽住。

她把下巴搁在我肩头,轻轻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弟弟,谢谢你的小屋。

我说:客气什么呀……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丽江?

兜兜轻轻笑了一声,没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轻声说: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开下去哦。

她没说再见,拉起大树的手,转身出门。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是扑簌在夜风中的那一角碎碎的绣花裙。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载有音频文件的邮件,以及一封短信。

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音频文件在附件里,弟弟,真想再听你唱一次《乌兰巴托的夜》。

我懒,回信也只写一句话:文件收到,谢谢啦,有缘再聚,再见。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过客,和谁都不可能比肩同行一辈子,再见就再见吧。

我与兜兜自此再未见过面。

有一年,有客人从西安来,一进门就满屋子上蹿下跳地大呼小叫:额们西安有一家酒吧和你这家酒吧简直一模一样。

我说:你个瓜怂,踩碎我们家的接线板了。

我心下略略生疑,但没怎么当回事。

小屋的前身是老年间丽江古城唯一一家花圈店,变身酒吧后被挖地三尺改成了个半地窖的模样,类似汉墓内室的棺椁模式,且四壁灰黄古旧,正宗的泥坯草砖干垒土墙……在整个丽江都是独一份,怎么可能在千里之外的西安会有个酒吧和我的小屋一模一样?

还有蜡烛塔。

你说的那家酒吧怎么可能有我们家这么大只的蜡烛塔?一尺半高呢,多少年来不知多少滴蜡泪生生堆积起的。

西安客人:真的真的,真的一模一样,墙也一样,蜡烛也一样,额没骗你……我说:你乖,你喝你的啤酒吧,别BB了……

此后的一两年间,接二连三地有人跟我说同样的话,一水儿的西安客人,他们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说:没错,那家酒吧和你的小屋一模一样。

一样就一样呗,未必我还要飞越半个中国去亲身验证。

我问他们那家酒吧的老板是谁,有人说是一对夫妻,也有人说只有老板,没有老板娘,老板好像是个新加坡人。

新加坡人,会是大树吗?

我很快推翻了这个猜测——若大树是老板,兜兜怎么可能不是老板娘?

此时的丽江已与数年前大不相同,五一街上酒吧越开越多,像兜兜和大树那样肯安安静静听歌的客人却越来越少。好几年不见了,忽然有一丁点儿想念他们,我翻出兜兜的邮箱地址给她发邮件:

新酿的青梅酒,当与故人共饮,和大树一起回小屋坐坐吧,我还欠你们一首《乌兰巴托的夜》。

点发送键时,我心想,这么久没联系,说不定人家早就不记得你了,这么冒昧地发一封邀请信,会不会有点儿自作多情了?

邮件发完后的第三天,一个男人推开小屋的门,他用新加坡口音的普通话说:大冰,来一碗青梅酒吧。

我哈哈大笑着上前拥抱他,我说:大树!你是大树啊!

我拽他坐下,满杯的青梅酒双手递过去,我仔细端详他,老了,明显老了,鬓角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