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3/18页)

并且他不求回报。因为你不知道以什么回报奉承你的人。希望与世界和平相处的人却超出了世界可以理解的范畴,乃至超越了艾伦本人能理解的范畴。无所谓要还以多少奉承,无所谓要投以多少爱,而是你根本看不到他真实的一面。

几个月后,他再次出现在庄园,已判若两人。曾经那双狡黠的眼睛变得死气沉沉,眼神中潜伏着深深的悲哀。疙疙瘩瘩的小脸变得苍白松弛,像个老妇。又似乎这转变展示了他性格不坚定的一面,而这也许是折磨艾伦的不确定之一。

我特别注意到他面颊上的皮肤。惨白,薄,每当艾伦说话或者紧紧闭上嘴,这块的皮肤仿佛在肌肉上摆动(仿佛皮肤和肌肉间有空隙)。这么薄的皮肤让我想起玫瑰外层花瓣的质感,以及车道上小屋形状的草堆外覆盖着的褪色的黑塑料薄膜。塑料膜经受风吹雨打,失去了光泽,也变得薄脆,还出现了小小的气泡和鼓起的包。

这个人变了。他在我小屋中,坐在高背椅上身子向后靠,软垫靠背在他上方,他双膝并拢,显得很拘谨。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大家都认识的这个人仿佛受到了他身上不为人知的人格的袭击。他被内在人格拖倒,如今这人格像警惕的守护神一样坐在他肩上,是现在艾伦唯一可以真正进行对话的对象。甚于旧的人格,只剩让软垫椅背相形见绌的衣服。这身衣服同以往一样精心挑选,但是里面的人如此安静、克制,行为举止如此缓慢、谨慎,以至于这扮相丝毫未显露旧日的人格。

我后来听菲利普斯夫妇说醉酒的艾伦也打电话到庄园来了。大概就是给我打电话那阵子,也许更早些。起初三四次接了。但是后来,也许是艾伦太不知好歹,开始不分时间地打电话,也许没说什么中听的话,房东吓到了。艾伦的搅扰让房东又要犯病,踏进自己倦怠的地狱。害怕那种病态其实是复发的开始。过了一段时间,房东果然旧疾复发。

没人接艾伦的电话,菲利普斯先生命令艾伦不要再打来,也禁止他来庄园。菲利普斯先生对雇主、对病人加以保护的使命感觉醒。除非他确信艾伦不再酗酒,否则艾伦将永生不得进入庄园。

但这个久违的人受到了摧残。老妇般的脸是一个无药可救的人的脸。虽然他拒绝了我奉上的一杯酒(我的无意之举,我完全不知道他的近况),但坚持我该喝一杯,他谦谦有礼,反客为主。他过于明显的痊愈和其他凶险的疾病一样,只是暂时的缓解,让他再看一看他将离开的世界,让他道别。这也许是残酷的,也许有一种和解的精神。

他道了别,再也没有回来。有一两次我在广播里听到他,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轻快。要是他能活在那里,活在那种声调中,活在气氛类似电台直播室的这种人为的社会环境中,而不是不得不回到家里形影相吊,那该多好。几天后我听说,他晚上喝得烂醉后吞药死了。这是戏剧性的死亡。那晚的剧本不会离艾伦的想法太远。其实这个结果并非必然。那晚,只要有人给他打电话,或者他给别人打电话,他身着华服去了聚会,言语机智、奉承有道,也许便帮他度过了戏剧化的自杀时刻。但是他的孤独又会把他拖回去。

没人通知房东。菲利普斯先生觉得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但房东还是知道了。对他而言,这是他缩小的世界里少去的一个人,又一个他不再提起的人。

当然,艾伦的书和“笔记”里什么都没有。出于对生命的热爱,加之艺术家的眼和手,他奉承了很多人。是这奉承带来了对他一个多星期的奇特的纪念仪式。艾伦死后,很多人写文章缅怀他,都是以艾伦生前对他们的奉承所反映的人格来写他。他们的悼文都匪夷所思地在自夸,至于艾伦则成了不合潮流、“大洪水之前”时代(有篇悼文竟然用了这样的措辞)的怪人。这些人赞颂自己了解艾伦并成为他的朋友,自诩发现了他的才能和品位,因为他信任他们,对他们坦言自己的忧愁。没有人提起他的奉承。看来,绝望的艾伦在死前几天给不止一个人打过电话。

菲利普斯先生提到艾伦的死,容许自己流露出悲伤和惋惜的神色。但他转而又一脸烦躁,我觉得这是他在人前常用的表情。这种烦躁就像布雷的鸭舌帽,帮助菲利普斯先生表达。有时直截了当地表明怒意,有时是嘲弄与自嘲。也能用它表达权威,或者让自己变成一个委屈的工作者。一个人的烦躁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掩饰自己的好运,不希望喜形于色。

如今他的烦躁在对艾伦之死的人性反应和他作为庄园保护者的职业自豪感之间架起了一座桥。他说他一眼看穿了艾伦,发现了他性格抑郁。他不让艾伦来庄园是正确之举。仅是醉酒造成不了多大损害。这对我房东的影响会是灾难性的,而且艾伦在庄园也会做在家里做的事情。想想看,这麻烦、困惑会对房东造成多大影响,他本身思想和健康就都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