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4/34页)

我们处于特权的两极。但是我觉得这种特权对他起消极作用。我抵达这里时无论是什么精神状态,我都知道必须爱惜自己,我知道我早晚会行动起来。他的特权——他的房子、雇员与收入,窗外每天看到的那片属于他的土地——这特权能抑制他,让他封闭自己,让他无所作为和无用。

虽然我们始于帝国和特权的两端,身处不同文化,但现在作为他的房客,我觉得容易在内心对他产生亲切感。

我与房东从未谋面,但我不觉得这奇怪或“诡异”——一个从事文学创作的访客艾伦用了这个形容词。他不想让我看见,我亦不想被他看见,真是不谋而合。这是我作为殖民地民族的遗留特质“神经质”在起作用,但是若解除此地的魔力也会让我感到紧张。如果我见到房东,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他谈话,看见他的长相和表情,被迫回话,表现得礼貌,那么印象会无法抹除。他恐怕会被赋予一种“性格”:虚荣、暴躁、荒谬。我会被推着去作判断,而判断会抹灭认同,同时抹消关系。事实上,对我而言房东的性格由庄园和土地的神秘来体现。

*

庄园渐渐令我喜欢。我不习惯这里季节的变换(我已经描述过)。对建筑,我的接受度倒很高,容易把“普通的”建筑当成某个地方的自然表现,因而我花了些时间才将在这里的所见弄明白。比如小屋虽然名字普通,却不是一座普通的房子。

这是一栋建在不同高度上的(从小路到湿草甸和河流有一个缓坡)长而矮的房子。它在草坪或是庄园绿地的边缘。无论我的心情如何,无论我离开小屋多久,无论是出国工作几个月,还是去索尔兹伯里,或是下午散步,当我回家,走到那条距离不长、光线幽暗的小径那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路尽头的小屋,我的内心总是感到快乐和惊喜。

从公路延伸出来的这段小径两旁栽种着紫杉;夏天,山毛榉蔚然,与葱茏的紫杉一起掩映着小路,但即使在绿荫下,草坪的开阔和小屋柔软温暖的色彩都清晰可见。我喜欢长而低矮的房子映衬着山毛榉树。小屋墙脚下冒出一两棵山毛榉树的幼苗,但不知为何小屋的地基没有动摇或下陷。我喜爱这环境,这自然和对的感觉。想到这是我居住的地方,就感到惊奇。

我过了些时日才明白这并不是乡村的“自然”,小屋是被设计成这种效果的。墙很厚,也许中间填充了碎石;但表面是燧石碎砖和暖黄色石头的混合。某一次我看到了这设计和它的意图,也就看出这是匠人的用心。某天,在边墙一堆高耸的石头上,我看见建造者或设计者的首字母刻在上面,姓氏首字母表明他是房东家族的一员,旁边还有年份“1911”。

这是这个家族某个人以游戏之心做的事。在那个遥远安定的年代,乔治五世加冕的那一年。对于身边的新鲜事物,我习惯于凭着本能去理解,因而花了些时间才看出这是一种游戏,以及它在庄园土地的次序安排中的分量。

一排矮篱笆把我的小屋和一栋小单间的没上油漆的木屋隔开,篱笆历经风霜变成了灰黑色。木屋呈方形,比我的小屋高,是典型的乡村风格。墙是厚而粗的木板,墙根保留了树干的形状和树皮。整个结构架在蘑菇形的石头上。

我想这座奇特的房子是建造师特意设计的——不知道是不是建造我的小屋的庄园成员——作为护林人在草坪或者说庄园绿地边上的屋棚。我在这儿待了三四个年头后,某个夏日午后,园丁皮通吃完午饭心情放松,打开了久经风霜的门让我看。虽然这房子很多年没有使用,门却轻易地打开了,并且没有散架!

这并不是护林人的屋棚,而是个马厩,甚至有个存放稻草的阁楼。阁楼里仍有稻草,墙上的钉子上还挂着绳索、马具以及用在马身上的皮革制品。屋子里还散发着马的气味,蜘蛛网下方的木地板非常干净。屋外的一切都受风雨侵蚀。内部——这个木屋或者木盒比从外部看来高大很多——一切都被保护,除了偶尔会遭到欧掠鸟的围攻,尤其是春季的两三周里。

一个像护林人小屋的马厩(我让自己的幻想继续);跨过草坪有一个壁球场,它的明显粗粝的墙面和我小屋的墙一样出自精心考虑。旁边是粗木料搭成的车库或马车棚。接着是古旧的覆满常春藤的仓库或谷仓,燧石堆砌成的墙,谷仓后部成了教堂院子的围墙。在丘陵和湿草甸的空旷、开阔之后,这里不期然出现了中世纪拥挤而拘束的遗迹与提示。正如沿着车道,老农场经理现代化的平房处在有着一道道条痕的古老陡坡边上。于是在这里,我对我住的小屋、护林人的屋棚和旁边的农场屋舍的幻想,与中世纪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