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6/30页)

他寻找冒险。第一天他就找到了。但是他也面对着他的无知。这种无知削弱、嘲笑了这个作家或是他的雄心,令作家原本期许表现出的个性——优雅,老练,波澜不惊——显得荒唐。(像萨默塞特·毛姆,或者——更真实的参照——像那个前往哈莱姆区的波多黎各飞机棚里的黑人,穿着借来的紧绷的外套,是对魅力的另一番阐释。)

所以,我深夜抵达纽约的那段记忆模糊不清。我现在努力回想,有些细节开始浮现:一栋灯火通明的建筑,小空间里的一小群人,一位女工作人员操着刺耳的美国口音喊着某些乘客的名字。

那儿有一封给我的信。本来有个英国领事馆的人来接我,但因为飞机延误了很久,他已经回家了,留下这封信,只写了他为我订的宾馆的名称。他本该保护我的,却把我丢到带我进城的出租车司机手中。司机骗了我,收了很多钱。然后看我这么顺从,他又把我身上最后几美元以小费的名义骗走了(我在箱子里还藏了一点点钱)。我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于是很快淡忘,这么多年来彻底将它从记忆中抹去了。

我愿意记起那个出租车司机很健谈,因为所有出租车司机都这样。我努力回忆他说了什么。“我们卖给日本佬烂金属,他们对准我们打了回来。”我还记得那个黑人(一定是出现在宾馆里)说起话来像是书上或电影里的黑人(“这是不眠城”或“这城市不睡觉,伙计”),而我不能给他小费,因为我身上已经没钱了。

健谈的出租车司机,说话古怪的黑人——我珍视他们,因为我感觉自己认识他们,我觉得他们肯定了我之前读过的书,肯定了我之前了解的信息。他们让我确信我是在旅行,而且已经在纽约了。他们身上我熟悉的方面提供了写作的素材,对作家很合用。但是与他们各自相关的屈辱又形成阻碍(司机的欺诈,以及当黑人期待我也有模有样地给他小费时我没法做到);他们被驱逐出我的记忆达二十年之久。那晚我在宾馆用不可擦铅笔(已经有点钝)写日记时也没有提及他们(为了制造额外的戏剧效果,日记写在宾馆的信纸上)。

早晨几千里之外的家庭送别,是对我的过去,我在殖民地的过去和亚洲农民的过去的送别。很快,我便满心喜悦:我从未见过的田野和山丘;波澜起伏的海洋;空中的云彩;创世之初的念头,时间没有开端或结束的念头;对美的强烈体验。接着我有些惊慌,一种伪装的惊慌,然后是自我意识的缩小。一种压抑、恍惚而又强烈的真实感,在纽约惠灵顿宾馆黑暗的小房间里写下的日记。我已经产生了一种迷失感,因为没有完全面对真实,也因为一个我认识中庞大的世界在夜间变得很小。

我带着一些香蕉来纽约,在飞机上吃了点,把剩下的丢下了。我有负罪感,但这是正确的做法(否则过关的时候也会被拦下)。我还带了一只或半只烤鸡:我的家庭印度农民式的对食物的恐惧,害怕不干净,而这是远离不干净的一种方式,哪怕只有一天。但是我没有刀叉碟,也不知道宾馆哪里有这些东西。不知道怎么去问,尤其夜已这么深了。

我对着废纸篓吃烤鸡,意识到这气味、这油腻、这漫长一天的尾声的多余。我在日记里写下那些大事,那些对一个作家而言合用的事。但是这个作家像个农民,像个回到他的源头的人,于一天结束后,在黑暗的房间里偷偷吃着东西,过后还犯愁该怎么藏起这一餐强烈的气味。我把吃剩的都丢在了废纸篓中。然后我需要泡澡,或者淋浴。

浴室就在房间里,这可真奢侈。我怕去公共浴室。一个水龙头上写着“热”,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周到。特立尼达气候炎热,我们总是直接打开水龙头用常温水洗澡。热水淋浴!我以为是温水,就像重要的日子里母亲为我准备的一桶加了芬芳、有药效的印度楝叶的温洗澡水。惠灵顿宾馆浴室的热水不是那样。热就是热。我差点被烫伤,闪出了淋浴间。

就这样,这重要的一天结束了。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直到补足了觉才起来。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近二十年来一直如此,帮我度过了很多危机。

我的记忆中没有保留宾馆房间白天的模样和我醒来时房间的模样。也许某些尴尬的事情抹除了这段记忆。离开我所属的地盘不到二十四小时,羞辱就堆积起来了:在我发达的自我意识之上又加了一层自我意识,一种生冷的神经和敏感,此后多年我的印象,哪怕是最让人欣喜的印象,都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的。关于那个早晨的印象,我仍保留的印象,以及我(在前一晚和抵达时的耻辱之后)恢复了一些浪漫的印象,都是如此。